二十四桥明月夜。
这里不是扬州,甚至从来苦冷。但没来由的,林言忽然想起这一句。
战事的疮疤仍留在北阆的城墙,此处边地的部族擅刀,更擅长雪夜疾行、速攻。
方将军很骄傲地与一众儿郎展示几乎将他的脖颈截断的一道伤口——那伤口狰狞到让他仍然活着这件事变得少了庆幸,反而有几分恐怖。
林言听到有谁龇着牙齿抽气,但方将军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引起的惊叹。
大抵在他看来,这样的伤口既不代表战火纷飞的过去,也不代表报答君恩的荣光。
这只是一道伤口,一道任何一个将军都可能存在的伤口。
秦向涛向来崇拜这样的豪侠勇士,他的眼睛追着方将军,却也在不经意间朝自己的父亲那边扫过去,只是几乎没有落到实处就弹开眼睛。林言就站在他不远处,自然看出来他这份不自然。于是理所当然的,他立刻联想到那纸上的内容。
秦将军依旧是如山般肃穆,但是在这凄寒的地界,白雪衬得黑土更冷。他那一身玄铁甲在雪光里显得凛冽刺目,眼睛被沉甸甸压在粗黑的眉毛下面,觉察到林言的一点注视,微微侧过眼珠。
林言却好像和从前一样,是长辈面前乖巧的子侄——弯起眼睛微微摇头,好像在说这里果然还是太冷。
秦将军怔一怔,但还是僵硬着脸,回给林言一个笑容。
北阆家家户户都立着太上皇的长生牌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年阵亡将士的祭祠。方将军很虔诚地敬香礼拜,秦将军同为武将,这时看去也有动容。
林言如今却也得一个宗亲的位置,在这一场祭礼中位置靠前。此地堂上没有神明,没有佛主,正堂之后是处决战俘的刑场,那里的雪存不住,露出的土带着红。
他看着香烟在空中升腾,灰白缭绕,像是一只囚鸟的雏形。
这是否是不吉祥的寓意?
林言半垂眼睑,悄悄去观望诸人神情,可那香灰刁滑,独独只烧他一人。
就好像是那封信,信誓旦旦的,没有凭证还叫他在意。
信上写着,叫他不必急着知会秦将军此地缺粮的事,说秦将军早就知晓此事,也知道罪魁祸首是谁——这反而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事。
自会有人来担这干系,但此人只是沦落的政敌。
林言只需要看着,看事态的发展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回事。
林言只需要看着,看最后究竟是谁人得利。
那戏谑的口吻却不知是否有恶意,随着纸页烧灼,现在想来也只是茫然地叹息。
林言等待着,观望着,有些时刻,他几乎希望秦将军能如话本里一般‘先斩后奏’。
雪一直在下,但回京城的路途只有薄薄的雪层,夹杂在土粒之间。
秦将军应当写好了密报,而林言的这一经历确实只是为增长资历,为将来升官调职背书。林言期望秦向涛能说点什么,以他的性情,在这时应该说一句‘白来一趟’或‘我还指望能多见见北地的精兵良将’。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目不斜视地坠在父亲身后,连座下马匹的扬蹄都渐渐统一。
临行的时候,林言终究没有忍住,在无人时请方将军留步。
信上的内容并不隐晦,叫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政敌’说的是谁。
但林言不愿相信之后的发展会如同那墨字般——
“将军,北地天寒,您多加小心。”
方将军却并不意外林言与他搭话,目光炯炯,苍老的面容告诉林言他真的在北阆驻守许多年。
“本将无愧于心。”
回到京城,行功论赏,林言自觉没做过什么,多少有些受之有愧。
但这一点隐秘的心思没能叫他细思,更忙乱的,关于淮安王世子的事一股脑地砸在他这里。
——荒唐糊涂的世子,罚了。
——半路归家的公子,赏了。
人人心里揣测说:眼见又要是年节,淮安王府这阴差阳错的二位公子,会不会就要各归其位?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世子是一定保不住自己的位置,但新的世子也不会是林言。
淮安王妃这儿的茶有些熟悉,林言多喝几口,立刻就觉到来历。抬眼对上王妃满含期待的眼睛,林言沉吟片刻,笑道:“劳王妃挂心。”
“不过是叫你们小辈增长见识去的,这一趟却叫你去这样远。”王妃说来却有几分埋怨,见林言喝了茶,又庆幸自己先前在林姑娘那里讨了茶方子。
“回来的时候下了雪,可不容易。”
“说来还好,自有人打马在前,路上不算难走。”
“那也远呢。”
鹦鹉哑着嗓子叫着诗,‘游子行路苦’地反复唠叨个不休。王妃怔愣着笑一下,有几分恍惚似的。
“您不舒服么?”
她这样的神情落在林言眼中,少不得要关切几句。可王妃却并不给林言这个机会,一迭声的,跟他讲述这段时日的筹谋。
“总要将他拘在京城。”王妃触一下鬓角的绒花,唇上勾出甜蜜的笑意:“你父王还念着父子情,不好真叫他被关进去。只是他还怀着不安分的心思,打算把后备的证据都抹了——你这次回来,行事也要更加小心。”
王妃说到这里,那点笑容隐去,转而化作一丝含了嘲讽的杀意。
“他不是会善罢甘休的性子,再往后只怕有矛头对着你。”
林言预料到这个,世子既然能为了似是而非的事对他存下赶尽杀绝的心思,如今噩梦成真,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这样的人竟然真心孝顺母亲,爱护弟妹——人心果然是琢磨不清。
他有些感慨,王妃却很怕他存下怜悯的心思。见他这时不答话,手指紧紧扣在杯壁。
“你可不要对他留手,若不除去,将来留下的后患可不止你自己要担。”
“我知晓您的意思,当初既然下了决心,如今便不会——”
“那就好。”王妃打断林言的话,自顾自道:“他连自己的生母都杀得,你千万不要以为他还有什么良心。”
“什么?”林言僵住,阮氏死时正是他将要去北阆的时候,那会忙乱,只知道她是急症而去——最多最多,他也只以为是王妃难耐旧怨,终于动手——结果竟然是世子?
“喏,好不容易才把那一口气留到早上。”淮安王妃这会却真切叹一口气:“为他的一辈子筹谋又怎样,自己没什么助力,这会还不是叫自己的儿子这样干净地杀死了?”
见林言默默无言,王妃又笑,半嘲半讽:“但凡阮氏于他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用处,他都不会这样干净利落地动手——你信吗?你信不信?”
室内只余下香碳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在金白色的炉盆里刻画出橙红的裂痕。这样的裂痕很像林言在北阆城中看到的——但二者不一样——一个是世间少见的人伦惨剧,另一个还留在他的惴惴不安中,至今没有落地。
“现在不好多说,一会恪静、昭昀都要过来——你稍后还过来我院里,我另外晓得他的一些事,之后能仔细说给你听。”王妃好像自觉多语,安静一刻,很快就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林言应一声,又听见王妃慢悠悠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之前没在府里住多久,这一段时日,我留心买了几个灵巧的女孩子——识字,会念几句诗,虽不是多么机智,但多少跟你有得话说。”
这话题跳转太快,林言喝茶的动作顿住,还没回神,脸上先带了哭笑不得的意思。
“王妃不必替我招呼此事。”
“哪里不必?我是你的母亲。”王妃的唇角勾出另一抹笑,和刚才有些不同,带着点戏谑的意思:“你从前亲近的都是师父师兄类的长辈,他们不理内院事,不晓得替你张罗。至于你,你自己也是茫茫然、想当然的心性——但你现在回来了,也早就到了定亲的年纪。这会有了父王母妃做主,院里有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王妃不必如此。”林言脸上的神情扫掠着淡去,他也不曾羞闹,仍然是和缓的语气:“此时还有正事没有了结,我的婚事并不敢劳烦您费心思。”
“我不费心思,只是近来听许多夫人问起林姑娘的事,少不得要想着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林言语调未变,但有一份红从后脖颈蔓延到耳朵上,一时说不准是生气还是别的。
而王妃仍怀揣一抹隐秘的微笑,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妃,我待会还要往斐府拜年,这时不好多叨扰。”
“嗯,你去吧。把那袄子穿上,这儿的炉火热,出去见汗怕你着凉。”
炭炉里的火被走路间带起的风撩拨闪烁,王妃还眼望着林言离开的方向,合晴却忍不住低声道:“您真要往公子院里放人?”
“哼。”王妃哼笑,一把扯下额带丢在一旁:“你也呆了?哪儿有临过年出来买卖的人牙子。”
“那傻小子......”
这样的叹息自然没有落在林言的耳朵里,他确实是赶着到斐府拜年去。只是除了孝顺师父,另外还因为斐府是少有的,他与黛玉都能随意过来的地儿。
斐茂听了师弟的请求,虽说答应了,但少见地带了些迟疑。
林言觉到这份迟疑,联想到王妃话里的意思,一时更加着急,急盼着快快到说好的日子。
可另一件事在这时恶劣的,比他的期盼更先落地。
北阆城传来消息,方将军战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