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你若不愿,我便叫他师兄自己与他回了去。只是若是心里还惦记,你实在可以去看一眼言儿。”斐夫人的容颜隔了记忆的重影,使忧虑看得更清。她的眉心竖起一道针纹,有些疑惑,又有些可惜。
“老爷说,还从没见过言儿那个样子。”
依旧是上一次的斐家院落,临近年节,门轴仔细保养,这会已经不会发出‘卡吱——吱——’的声音。
黛玉自觉进去的动作轻缓,可当她绕过屏风的时候,林言已经仰着脸,在那里等着她进来。
又或许他一直是这样仰着脸,但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发出‘卡吱’声的是他自己的骨头。
黛玉眼睫一颤。
“紫鹃,你先下去——我与你家公子有话说。”
这里没有外人,因此不会有人挑剔称呼。而林言显然为那一句‘你家公子’感到高兴,他慢慢笑起来,却又很快垂头去倒水。
“我在王妃那里喝过与家里一样的茶,想来是王妃跟你讨了方子。”
“方子是旧方子,人却已经是新样子。只是幸好,口味不曾改换,不然讨要千百个方子都是没用的......”黛玉在林言对面坐下,可另一侧的人却被模糊成一副写意画——黑的分明,白的也清晰。
“佛奴,你为什么有白头发了......”
斜在耳后,乍一瞧像是太阳照射下的诡计,却明目张胆地扎刺了黛玉的眼睛。于是过往的指责暂且搁置,她只满心想着她的佛奴分明还这样年轻。
“发生什么事了?”
黛玉已经很久没有牵过林言的手,这一次握住,却觉得上面隐约多了新的伤口。仰过来一瞧,只见掌心一排圆弧样的飞雁,和着掌纹的江波构作一卷江山社稷图。
——但是林言不擅丹青,拿血肉做笔墨实在太浪费了。
林言一步步靠近,黛玉也容着他过来,任由他将双手环抱,额头抵在她的膝骨。
可他的第一句仍然是
“你怎么瘦了?”
黛玉此刻连半句调侃责怪也说不出,只是扣住他的脸颊,坠在林言掌心的伤口也叫她觉得疼痛。
林言却好像没有体察这份感同身受,他仰起头,脸上仍挂着笑容,声音却带着北阆的寒风。
“北阆的方将军战败了,秦将军前去,眼见着又要胜了。”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好像不记得其他的字眼该怎样发声。林言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困惑,而这样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白地出现过。
秦将军?黛玉喉间一紧——林言私底下提起更多是叫‘世伯’,可现在却换了这样疏远的称呼?
“有人给了我一封信,信上说,皇上这一次点人去北阆,是为了收回方将军的兵权的——方将军是太上皇的人,这会战败,正好回京问责。”林言说到这里,却忽然笑出声,他握住黛玉的手,耳后的白发更加刺目。
“我以为是挑拨离间的......”他喃喃着,把脸埋在掌心。
“可是竟然真的发生了......桩桩件件都对上了......”
他絮絮地,把这段时间的事说给黛玉听。
为君者铲除本代的不忠,更换自己属意的将领,南北兵权尽归于手。
这是一次利落的筹谋,埋伏如松,行动如雷,几乎不给另一边一刻缓松。
可北阆不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空城。
那里有人居住,林言还喝过茶铺里的热茶,茶里带着苦姜的辛辣和艰涩。
“为什么偏偏要借由一场战争?”
明明这不是唯一的计策。
北阆地远,那里的难道就不是今上的子民么?
方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林言望着自己的手,两处掌心被他自己的指甲抠出几乎完全对称的伤口。
他自己是知道的......却只把那当作挑拨。
他知道,但是没有明说......
眼前忽然陷入一重暗色,林言回神,发觉是黛玉将他抱紧了。
有一颗眼泪擦着他的额头落下,落在他的眼睑处,看起来好像是他自己哭的。
“我效忠的根本不是什么明主......”
林言和秦向涛、陈谦时认识太久了。而无论是特意还是顺带,他都已经在未入朝堂的时候受过宫里那一位的检阅。甚至他其余的朋友,他之后所做的其他事......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有太多太多关联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林言的父亲是这样做的,林言的师父也是这样教导他的——而林言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没有谁说过,如果林言所面对的这一位不是心目中的英明君主该当如何?
杀伐果决为雄主,优柔寡断才值得数落。也许在将来,北阆一场变故将作为某一段中兴的注脚。是今上在太上皇余威下忍辱负重,积蓄力量的明证,是事从权急的无可奈何。
林言从前在翰林院任职,史书如何着笔他最清楚不过。而现在,他自己也做了其中的一份凭证,也许正有人盼着这状元之才能写下一篇辞藻华丽的骈文来歌功颂德。
但北阆的祭祠里的香还有林言供奉的三颗。
轮到林言落笔了,可一段香灰掉下来,烫了他的手。
有一阵冰冷的轻柔在脸颊处反复摩挲,那是黛玉的手,但黛玉的手并不冰冷,是林言的脸在不自然地烧灼着。
两地路远,即便当时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他这一刻的心思太过外露,黛玉自乍然听闻的静默中回神,也经尝到他未出口的,更多的苦涩。
但两个人都自怨自艾的,像什么!
铜炉中的炭火也分裂着橙红的伤口,黛玉随意将香料撒过去,才知道这样的裂痕也不是想象中那般难以愈合。
林言不妨被黛玉扯了袖子,身子便顺着黛玉的力道坐在她身侧。来不及说什么,脸颊先被一双手捧住。
“你既然把这件事与我说,想来是自己已经反复琢磨过许久。前事无可奈何,但如今事已至此,自己的主还是做得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可下定决心了?”
林言点了头,黛玉便当真不再问了。可她这样轻易撇开去,林言却反而觉得更加困惑。
黛玉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更是叹息了。
“若是叫你明知此事前因,今后还做个忠心贯日的臣子,你难道就能够么?”
这确实是一句真话,只是明着说来,倒显得林言瞻前顾后了。
“不必担心我。”黛玉的声音放轻些,抬手抚上林言的几丝白发:“佛奴,人生一世,问心无愧便是。”
林言的眼睛骤然一热,黛玉却仿佛觉得自己这样好像轻易原谅他的一些计策似的,于是又扭过脸去。
但方才的温热还留在她掌中。
“不必把他人的大因大果背在自己身上,念得多了,怕是要折寿!”
林言来的时候面色凝沉,走的时候却像和缓了神色。斐茂看去有些好奇,但人家姊弟俩的事,他是不会仔细过问的。
只是跟夫人说小话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取笑一番这一二个看着长起来的孩子。
“要说安慰言儿,还得是你那妹妹呢。”
斐大人说这话是玩笑语气,但斐夫人听了,手中的动作却不禁停顿住。
她心底隐约爬上一些微妙的异样,一侧灯烛越短,那阴影便越沉重。
林言这一回登门斐府没多久,在离除夕很近的时候,斐府却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斐茂听说窦止哀登门时愣了一下,听到他父亲竟然叫窦止哀到书房去的时候更是整个人都惊住。
难道真是老来心慈?父亲见着重孙,对前尘旧怨也能够一笔宽恕?
斐茂的惴惴不安中夹杂着些许庆幸,他跟窦止哀年岁相仿,对这一对师徒决裂感触颇多。他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如今父亲肯正眼瞧人,单是缓和些关系也是好的。
可是书房中的气氛却不是他期待的那般‘冰释前嫌’,数九寒冬,却把寒冷催得更坚固。
斐自山太好读书,泼茶怕污了自己的书稿,砚台又是不可多得的珍奇。老先生踱着步子转三圈,最终竟是举着拳头,狠狠朝窦止哀脸上砸过去。
窦止哀没倒,反而是斐自山气喘吁吁地坐回去。
“师父莫要动气了。”老师父拳头硬,窦止哀脸上挂了彩,看上去却还挺乐呵。他乖巧地给师父倒茶,嗅着倒出来的香气,笑了声:“师父倒很喜欢林家的姑娘了?”
“窦先生说错了,你是运筹帷幄,哪里会有我这样的乡野里的先生。”斐自山的气一时喘不匀,但他不肯露怯,仍旧恶狠狠看着窦止哀。
“你害我徒儿做什么?他才多大?”
“不小了,师父,咱们决裂的时候,我也不比他这会大几岁呢。”窦止哀笑着,给老师父顺气。
“你,你——”斐自山想甩开窦止哀的手,可到了半途,不知怎么又攥在手中。老先生一辈子没干过低眉顺眼的事,这会坐着说话,看起来也跟要打徒弟手板似的。
“言儿是你师弟......”
“师父,就是因为他是我的师弟,我才要让他变个选择。”窦止哀一撩衣袍,在斐自山面前跪下去。
“今上非明主,您一早就知道。如今又何必怄气,蒙蔽言儿的第二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