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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惊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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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安泰。”

这一声太怪异——因为说话的是君,安泰的人却禅位。只是棋局纠缠,执棋的一个病,一个老,说不清谁占便宜。

皇上‘哼哼’笑起来。

“儿臣懵懂,还需父皇指点迷津。”

“所谓帝王,一旦服软,再往后可就惯落下乘。”太上皇并不理会皇上的手指间还捏着一颗棋子,只自顾自把下到一半的棋局推开:“这一点上,你不如你四哥。”

“那却是可惜,父皇这样的夸奖,四哥活着的时候只怕是没听过的。”

“他还有些心气,在尘埃落定后犹有不甘之心。这一份勇气值得赞许,却不该起分立之意。”太上皇神情未变,并不理会儿子话里的阴阳怪气。他甚至探过身子,仔细观察皇上的眼睛:“不过,这也是你的好处。”

外面的光影未变,皇上的脸上却一阵青白红黄的交接。他的喉间仍留着旧咳,这会不肯示弱,胸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秦将军是位晓勇的将领,这会却也被迷了心。只是你不该连北地也用他,即便成功,将来尾大不掉也是耗损你的心气。”

太上皇似乎已经习惯了皇上的病弱,这正是他口中皇上的‘好处’。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即便登基也无力夺权,他需要更久远的时间培养令自己得意的储君,并为那储君择选恰当的辅臣。

但是很显然,最文弱的儿子也会被冠冕迷住眼睛。

幸好他还要别的人选......

棋盘的格子里,最后落下的一枚黑玉棋子流转着室外的光辉。太上皇看了一眼,在心中计算着可能的成败。

他沉思太久,没留意到皇上的眼中划过一丝怨毒。对面的人又咳嗽起来,脊柱顿颤,上身几乎也顺应着一节一节坍塌下去。

“劳父皇关心——只是再如何功高,臣子依旧只是臣子。”

“一面用,一面又轻视?”太上皇笑一声,难得郑重地看向皇帝:“这世上动人心的不只有钱帛权位。”

“儿臣受教。”

皇上显然没有听懂太上皇话里的意思,漫不经心应和一句,又挪过方才推开的棋局。太上皇也没有继续点拨的好意——虽说‘仁不从政’,但对方阵营里的新鲜种子因为一句‘不仁’而离实在有趣——现下只看那小子有没有‘当断则断’的勇气。

安然自若地看着对岸一派茫然无知,这是独属于上位者的乐趣。而如果有贤臣弃暗投明,那更是喜上加喜。

连中三元的才子,更难得性子踏实。唯一可惜的是林言年轻,与自己做不成一世的明君贤臣。

太上皇也没有把握说林言一定会拐到自己的这一边,但因为这次请旨南下,倒也给了他一个机会......

宫里不存在啼鸣不够悦耳的鸟雀,更何况此厢对坐的两人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尊贵。皇上看着无从下手的黑龙堵路,一声叹息后,一枚白子被攥在掌心。

“傅大人呈上来的奏章,父皇看过吗?”

太上皇点点头,皇上却不死心似的,追问道:“老太妃新丧,这时便罚,怕是寒了老臣的心?”

“奇也怪哉。”太上皇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他掀起眼皮,上下打量着皇帝:“你登基时短,却很会体谅‘老’臣。”

“父皇——”皇上有些气急败坏似的,胸膛剧烈起伏一下,又长久地停歇下去。而太上皇并不理会他的心绪,反而若有所思似的道:“卖官鬻爵、私藏罪帐、亏空公款——工部的几次申请批不下银钱,河堤修不得,世家的儿孙倒披红挂彩。”

皇上原还只定定看着太上皇,冷不丁听到‘河堤’一词,不禁顿住。

林言南下,为的正是河堤之事——可是父皇怎么单提起此事?

对面催促落子,白子降,那黑玉棋子盘踞而成的黑龙却在皇上眼中作了新的漩涡,安静地就要将他也拖拽进去,偏又被白子点睛,沉沉凝望着棋盘之外。

车马水路,不知哪个更迅速。但人心却似生了翅膀,忽然之间周遭内外都有了新的猜嫌——只好笑因是林言拿出吴先生的工图,便有人疑心他使计来诈,修堤是假,实则为到这边搜罗消息,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原本修整堤坝的事便不顺利,如今又牵扯上这样的罪状。林言一时分辩不得,更气恼竟真有人秉承着‘宁可信其有’,在他面前做尽三不知的样子。

气恼之余,林言也觉奇怪。他不是第一日抵达,也不是第一次显现与吴先生的关联——可怎么忽然之间就生出这样的波澜?

这是京城中出了风波?还是不知觉间要有风来?

可是京城中的留手暂且没有动向,若是出了大事,即便他们慢了,邸报也该传来。

且冷眼见着那些人震颤,更像是地动前鼠蚁胆寒。

林言对这一应事只作不知,只暗中使人催促京中继续深探。

他们是在这忽然间急乱阵脚,草木皆兵,又不肯担一丁点风险——这又与在修堤上的态度截然相反,林言在一旁看着,齿冷之余,更决心一定阻止水患成灾。

愿意相助的官员自然也有,只是每个节点又有各自不通的症结。若当真只求迅速,在这时转向太上皇求援确实是一剂良方。但这不是非左即右的时机,窦师兄虽说半是做保,可一旦转向,曾经的利处顷刻间便成了错处。

而且他不在京城,可能代他受过的是谁,林言再清楚不过。

若是时间还长,他会慢慢脱离皇上的手眼——投向太上皇或者干脆做个孤臣,但他总在那里,一些苦头总还说得过去。

但吴先生的消息连带那不吉祥的梦境打断了这一切的筹谋,林言只能暂且搁置原本的谋划,先来到这里。

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刻......

林言的手攥紧又松开,曾经指甲抠下的月牙般的伤痕还留着浅浅的白。

那缕白做了握不住的飞烟,香炉里升腾起,又被池面来风吹散。

黛玉临窗静望池面,那窗前拢的细网纱是林言生的巧思——半拂着窗子过去,不遮掩外面景观,屋内也不见飞虫蝇蚤惹人心烦。

只是望着那飘摇着的纱网,本来宁静的心湖却乱。

这一年的冬天太短暂,花开得早,却说不上是顶好的兆头。如今几枝残败,即便旁人有心相救也拗不过时令节气,终是要自己定心。

过往与姊妹间的相处还存在心里,又记着初来京城,被外祖母拢在膝上只觉可亲。可这样的美好也只如这初春里被诈开的百花,盛烈过一阵后便无可奈何地委顿下去,只面对这寒凉战战兢兢。

他们仍然常叫她回去。

只是其中多少分意思是因为想念,黛玉心中只余下冷清。

佛奴能带来极大的助力。

在所有人眼中,林言归了王府,对她、对荣宁二府都是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于是便推着想要更高一层的富贵,可想让佛奴做世子的人并不顾惜他的性命。他们只是幻想假若广厦将倾有神助,只盼着一朝危难,高头大马便带来赦免的旨意。

从南边回来的人又带来隐隐波动的消息。黛玉挂心林言,更怕那不详的谶语。

揽辔,是死是生,她还没能揭开这份迷因。

可现今也不能叫她枯坐解谜——这些日子,淮安王妃仍时常邀她到王府里去。只是与从前温和的看顾不同,这样的时候,她却带了全然的提点之心。

黛玉知道,王妃定然看出佛奴的心思,不然不会这样仔细周全地与她指点当今。

这也是一份好处,映照在凡人身上的话语总要在凡间才能理清头绪。

可黛玉有时听着王妃说话,却总是禁不住望见那白瓷样的脸庞上也嵌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她本就肤白,那眼睛黑得便显得很合理。

林言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太少,他并不全然知晓母子间相对该是怎样的心情。但黛玉早慧,天公不仁,虽只舍与她六年光景,她仍然能了解一位母亲的心。

在黛玉面前,林言极少隐瞒心绪。因此黛玉知道他与王妃更像是合谋者的情谊。可是这些时候他去北地,又南下,讨茶方备暖衣,王妃又像极了一位失而复得的母亲。

她矛盾亦不解,但在这一刻,恰是王妃过分的不掺杂私欲,才叫黛玉意识到无论是她还是佛奴,在这世上徘徊二十年后,留下的依旧只是他们自己。

这似乎应当高兴,看似离去的人依旧与她最亲近。可这一刻念头落地,黛玉感受到的唯有伤心。

她便是要将佛奴的一份也一并疼过去。

好吧,等他回来,等他平安回来——

黛玉在心里默默念着,只道纵然仙家定了命数,世间也还流传着人定胜天的传奇。

天翁这时不作聋,不知是否对这一份念头一笑而过,催促雷公往凡间降下一道惊雷震慑。

但不知这一道惊雷是否劈开人间腐木,林言却终于知晓前些日子里那些人隐约胆战的原因。

一夜之间,甄家获罪,累世之家转眼间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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