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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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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从斐府出来总是趁着最早的一段阳光,回去时长云遮掩,连太阳也隐约扯一层晨纱。实也不知是刻意送人间一段寒凉,还是天公饮茶觉得烫,撅着嘴吹出一段风来,掀起甜水摊子上颜色鲜艳的布帘,林言扭头去看的时候,那樱桃红已经褪色作水黄。

“东西你拿好,行动仔细些。按着早先拟的单子挨个对着送去便是,余的钱也随你使。只一样,再叫我知道你做些讨嫌的事,给我惹回一身计较,我就回了老太太将你赶出去。”

眼前人一迭声应是,林言又对一遍单子,抿抿嘴,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此时他身边跟着往返的小厮已不是原本那个,自拜了师父以后,府上就计较起他在外的脸面。数落从前那个年纪太小不稳重,又道别个年纪太大没灵气。选来选去,现在跟着的是周瑞家的干亲,正正好好的中间样子,名字叫文喜。

弓着腰,耸着肩,抬着头,后方看去是一尊似模似样的笔架山。可是绕道前方一瞧,那眼眶里的两个墨水点叽叽噜噜转个不停,赶在在林言看过来前各自归位,眉毛眼睛鼻子嘴一并向下拱,显露出极恭敬的样子。

“得了,你回去吧。”林言眉毛都没动一下,末了心中不安,又叮嘱道:“我方才的话,尽都记下了?”

“记下了,哎呦,我的好祖宗,活人还能绊死两次么!”文喜那一副五官又舒展起来,糖水铺子的香甜勾引,使得他笑容格外真心。

林言于是慢吞吞扯出一个笑,放柔声音,嘱咐他回去告诉府上应了他人邀请,又说好几时来寻,这才远远走开去。

然而他一背身,文喜的面色就变了,眼睛鼻子一条心,别别扭扭竖着,数着怀里的钱子儿,盘算着待会怎么在相好的那儿摸个香的去。

“还是得尽早把他撵了。”

“我晓得,只是人是长辈亲口指的,我没用几日就换,说出去总是不好听。”林言与秦向涛并坐着,陈谦时在另一侧,听见他这样说,皱起眉来,瞧了秦向涛一眼。

桌上散着几卷书,伺候的书童都被赶出去。陈大人崇拜名儒名师,连带对林言也移情。见着他们三人交好,喜不自禁,满口叫他们常常‘切磋文笔’。

秦向涛捡了个大便宜,他家武将,从小不好书文,偏偏被父亲拘着。这会有了正经名头,三五不时就要来‘切磋’一下。

文喜当初也是叫他在外面碰上,看出端倪,忙不迭跟林言说了,这才使得林言正经当心。

可偏偏也正是这一处——林言暗地里叹口气,前儿是坏了事,由凤嫂子点着眼骂过,痛哭流涕认错处,再计较反倒留下个刻薄名。文喜也挂了心,总不是大的错处,叫人心里存着隔应,但骂也骂过,罚也罚了,现在是没法翻旧账去。

“体体面面的爷们儿,犯不上跟奴才置气。言哥儿你放心,这小子你往后尽力去敲打,没人心疼去。”想起王熙凤的话,林言抬头看到秦向涛担忧的眼睛,终究是笑着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过几天跟我大哥去靶场,你们去不去?”秦向涛挨了表弟暗地里的一脚踢,但他没理会,也不肯感悟书上的妙句。把毛笔当神弓,大大咧咧比划一气:“到时候试试我新得的弓,可神气!”

“我不去。”陈谦时说这话时咳嗽几声,眼瞧着脸上的血气又弱几分。虽说近日转换凉气,可这副样子,实在担心他冬日怎么再加衣。

“我也不能去,再过几天,我要回荣国府看我姐姐去。”林言说着,又转头跟陈谦时笑:‘到时候府里放风筝,我也给你放一只,去去病气。’

“我算是听出来了,这是蹭了人家林小姐的光——”秦向涛啧啧两声,拍拍陈谦时的肩膀,直把他拍得身子都歪下去。

得了黑脸,秦向涛依旧笑嘻嘻:“谦时,不怕,哥哥给你单放去。”

陈谦时没接他的话,秦向涛也不觉得尴尬,转而向林言道恼,又托他给转达符合礼节的问询。等他噼里啪啦话说完,陈谦时也止住咳嗽,唇瓣开合的动静极小,声音却正好能让人听到。

“入了秋,难免身子不适应。言哥儿,你回去时也留心。”他好像担心旁的话从嘴里漏出去,说一句话便抿一下嘴,最后将牙齿靠在一起,像一副整齐排列的窗棂,只是阳光透不进。

林言并没有在陈府待很久,拜过长辈之后,林言便返回到斐府中。他习惯走最临近师父那院子的小门,门侧种了一棵不结果子的树,林言来时树苗稀稀疏疏,如今已长成伞盖,撑到墙面。

可是他也长高了。

跟师父汇报课业的时候,林言悄悄比划一下——他现在拿书格再高一层的书已经不用垫脚。

斐自山没在意弟子的小动作,他吹着胡子读文章,渐渐的,笑音就漏出来许多。

“好。”

师父的夸奖从来难得,林言的笑容还没全然浮现,就听到斐自山问

“你那个随从今天来做什么?”

“府上得了宁哥儿中举的喜讯,叫他再来加一份贺礼。”林言老老实实答着——斐宁是斐自山的长孙。

于是斐自山笑了:“言儿,你师父我当年是什么名次?”

“您当年是状元。”

“那现在有什么可贺的?”

师父不叫林言怕他,于是林言也不怕师父,他踩住脚下的一线光,不服气地道:“那也值得高兴,这难道不是喜事吗?”

徒弟顶嘴,斐自山没生气。相反,他看着林言,哈哈笑起来。

“是,确也是宁哥儿的喜事。”

竹帘引着几道格子掩在斐自山的脸上,林言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师父皮相没动,那笑声是从喉喽里挤出去的。

“资质只是这样便止,之后得了官职,又得怎么熬呢......”

林言没听清师父的话,因他紧接着又被师父催促着把竹帘全部卷上去。书房透亮大半,林言眯一眯眼睛,方才的师父变成幻影,重新回来的又是他熟悉的,活泼的老顽童。

“听你师嫂说,你姐姐生了病?”

“是。”提起这个,林言心里有些低落。想起自己写的单子,想起文喜,又开始怀疑自己准备的东西能不能及时送到姐姐那里。

他想回去,即使人不回去,东西也要给姐姐解闷,兴许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

窗外滴答滴答开始下雨,林言扭头,仿佛能顺着牵连起来的雨幕一路看到荣国府里。

“姑娘,下雨了,把窗儿关上吧。”

“你把袍子拿来吧,我披着不碍事。”黛玉掩住唇,咽一口茶压下喉中痒意。扭脸见紫鹃欲言又止,于是笑道:“这屋子里一股子药气,可巧叫冲淡去。”

“再冲淡,可就失了药性。”到底关了窗,紫鹃又拿袍子给黛玉细细披上,一边一角尽数拢好,闹得黛玉直笑:“裹紧些,裹紧些,你干脆把我搁了笼屉里才算数。”

“我倒是想,没准蒸一蒸,姑娘病就没了,我也安心。”紫鹃撇撇嘴,又试一试水温。

“文喜还没回呢?”

“没呢。”想到这个,紫鹃心里发恼。可不能在黛玉面前显出来,只恐叫她病中多思:“斐大人的公子中举是大喜事,哪里那么快回来。”

喉咙里的痒到底发散出去,黛玉咳个不停,叫紫鹃顺一顺,粉红的颜色便从骨子里钻出来,摊开去。

黛玉没再与紫鹃说这烦心的,只是自己兀自望着桌面出神。手里的青竹香囊绣了一半,该绣叶子的时候她却生了病。

林言是急着回来的,但黛玉不许。她从前身子就不好,一月病半月是常有的事,难道回回叫他来陪着?

“病里养着,脾气就坏。从前且不是好说话的脾气,这会更跟个刀子似的。”

“好端端的姑娘,犯不上跟奴才置气。”

耳边的话叫雨水打散了,黛玉又咳嗽两声,悄悄推开一点窗。紫鹃看到了,却只当没留意,背过身去理丝线,直把那件袍子又裹紧些。

于是黛玉放了心,扭脸看雨丝投砸下来,寂寂吊在窗沿上。倒悬一段景物,最后又支撑不住碎在地,连带把声音也砸破开。

“这是言哥儿指明要给姑娘的。”

“问问他,旁的姊妹可都送了?”

“送过了,哥儿千万个叮嘱我,哪里敢忘?”外面的声音带点嬉笑,被窗户挡着,看不清嬉笑者的面目。黛玉启开新得手的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堆小玩意,易碎的拿方巾仔细包裹。黛玉仿佛已经看到林言往里面摆东西时冥思苦想的样子,清晰的甚至看得清他半张嘴时露出的一点牙豁。

物品是小事,心意最难得。黛玉抿抿嘴,挂在窗上的水滴被风吹下去,绽开出一朵花,几丝溅在桌案上,恍惚是一个笑脸。

除了天公,这天下谁不是客居的呢?

黛玉摩挲这盒子的边角,心中想好歹自己还有个伴,不然这样的日子多难捱?

明明自己也不愿佛奴回来,可病着,看风打帘都觉得是他要进来。

这样的念头在舌头上兜一圈,黛玉思量着,等佛奴回来,这儿也能热闹些。

她是盼望着的,可等到林言真的回来,却并不是全然的笑脸。他端着那只匣子,水一样的眼睛,胸膛中却好像要炸出火来。

“姐姐,我还给你写了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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