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如煮水般沸腾着,一个水泡破了,炸出一句吆喝。又一个水泡破了,打里面钻出一辆马车。
只是这马车是静的,马夫不吭声,把马鞭握在手里。马也不吭声,喘着鼻息,蹄子踏地,尘埃四起,把一笼烟送到另一笼烟里。
在这样的静谧中,唯有车轮咕噜噜滚动,给这无声的整体造就一点颠簸。车帘被显出波浪的纹样,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人在窗口坐着,车厢上那枝枝桠桠的松纹竭力伸展,不细瞧却像是从那人身体里长出去。
尘土落下,侍从也下地,他的声音带着一股粗粝,好像是从戈漠的石头深处现钻出来的。
“老爷,到了。”
“嗯。”这一声却像是风,戈漠里的风,呜呜隆隆,伴随着沙子和寒冷。
车上先踩下一只暗纹方靴,继而眼睛要向上很久才能看到腰际。此人好像是马车里倾斜出一座陡峭的山丘,约莫四五十上下,这期间的数值很模糊,好像四十整可以,五十九也说得过去。
说是五十九岁,是因着他穿一身熟褐领袍,典型的方脸,粗黑眉毛,眉梢眼角带着思虑过重的老态。那眼纹水波一般,叫他眼睛也柔和下来,只是中间的鼻子却是过分的高了,如一道石壁截断水源。
他进去府邸,越过其中仆婢,踩碎一地影子,无视枝叶乱弹。
“父亲。”
迎面走来一个青年,是同一个墨客写出的撇捺,只是皮相更整洁些。
于是五十九的人却露出四十岁的笑来。
“怎么只有你,你弟弟呢?”
“向涛在舅舅家里。”青年也笑:“他找时表弟去了。”
“是找时哥儿,还是找他那个斐府里的小兄弟?”秦将军哼一声,也不责怪长子替弟弟遮掩。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到书房,门关上,彻底隔绝外面的尘烟。
“你舅舅早就打算好,等时哥儿七岁生辰一过,就把他送到京塾进学。我看啊,也把你弟弟一并送去,也好约束一二。”
“刚新交一个朋友就得读书去,向涛恐怕不愿意。”
“管他愿不愿。”秦将军拍一下桌案,眼波却笑开:“他不愿也没办法,那林公子拜了斐自山,若回头一并上京塾,斐先生非得追过去砸了京塾的招牌。”
想到那老先生气急败坏的样子,秦大公子也咧嘴,好像看到极有趣的事件:“斐先生哪里肯。”
“收年纪这样小的一个徒弟,不就是奔着收山去的?”秦将军皱着眉笑,末了发出一声似叹气的呢喃:“京塾算什么,国子监也只是中下选......”
“父亲?”
“没事,去看看你母亲妹妹去,你弟弟那边不用管,什么时候吃了闭门羹就知道厉害。”
“小师叔不在。”
见底下两个木愣愣发呆,斐茂的长子以和父亲一样的好脾气重复道:“小师叔不在,祖父准他放假了。”
“我都告诉过你他不在,你不信,硬要过来。”陈谦时跟斐公子道了谢,熬着喝过一盏茶,又和秦向涛一起逃回陈家宅。
可秦向涛的关注点可不在这边。
“你听着没,言弟是师叔的辈分,咱们仨这交情,不也得句师叔怎么行?”
“你不会又要去斐府吧?”陈谦时端着茶盏的手抖一抖,好像已经看到秦向涛上斐府问‘师侄’的样子,在心里无限盼望林言赶紧回来。
“哪能啊,哪有一天去两回的?”
......那就是明天还有可能咯?
陈谦时静默,望着风在杯子里打旋,祈祷大表哥赶紧把这祖宗接走,自己宁愿被父亲盯着读书。
可惜这掺着盼望的风吹到荣国府总是迟了些。
暖风招摇,裹挟在花苞里的阳光猛地弹落在地上,被两个小伙伴牵挂的林言并没有打喷嚏。他只是叫一枚叶子砸了头,一听见姐姐叫他的名字,立刻就乐颠颠过去,徒留一片叶子无声润物。
如今林言在荣国府的时间少,一回来自然是一并热闹过才算数,此时一人孤零零才是稀罕。远远就看到黛玉过来,林言迎上去,眉眼舒展,难得带上些促狭的笑:“姐姐,这回总没我的错处?”
贾政对儿子的过分指责终于触犯老母亲的霉头,怀里抱着她的心肝肝哭着,吓得满屋子人一并哄。林言那会还没到,听得动静,自己就先识趣躲开,也省得老祖宗心疼狠了把他也拉出来呲一呲,事后还受累记挂补偿。
果然呢,没过多久,就听说那边一迭声请政老爷过去。这会见黛玉过来,林言知道里面的申饬已经结束。
黛玉实在想摆出个肃穆模样,可看林言挤眉弄眼,终究是笑出声。她对二舅舅的行事烦恼已久,一则宝玉并非平庸,不该责难至此。二来便是牵扯林言,自家弟弟无辜落下他人埋怨,黛玉当然不乐。
思及此,黛玉以指掩唇,只道:“你先前留的那些书文总不算无用。”
于是林言也跟着笑起来,带着点知己知彼的无奈。牵了黛玉的手,两个人避开满地乱爬的阳光,慢悠悠走在树荫下,树上的蝉一起歇斯底里也留他们不住。
虫声终究只是虫声。
林言在这里待久了,热得过分,也习惯了耳边刺闹的虫鸣。可是黛玉过来,叫他,给他一个清醒,这会的虫鸣却比原先还要响亮——也许声音是一样的,只是听过那一声,这边就聒噪了。
林言半侧过脸,极快速地望一眼姐姐。
他总觉得姐姐应该是在一片安稳的帐子里,听见声音,才略微抬起头。
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的场景就是如此,只是那时候他不叫姐姐,而是叫小姐的。
那时她也正生着病,又忧虑母亲,听见声音才扭过脸来,眼圈依旧是红的。
“外面下雨了么?”
看他怔愣,黛玉很勉强地笑:“你的衣裳都湿了。”
湿了吗?没有吧——林言低头,只看到衣摆下部濡湿的水痕——他总以为浑身淋透才叫‘湿了’。
被收为养子才是很意外的事——嬷嬷告诉他要叫‘父亲’、‘母亲’、‘姐姐’,他把最后一个称呼放在心里磨捻很久,觉得非常稀奇。
他知晓自己已经有一个母亲,被好生安葬了。他当然也有一个父亲,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可现在他又有了新的父亲和新的母亲,唯独姐姐是崭新的,唯一的。
父亲说,他们俩今后要相互扶持。
林言磕了头,叫祖先也知道这一代有他这一号人物。他偷偷看到姐姐的眼睛泛着水意,事后想想,也许那时她就已经预感到之后的不幸。
耳边有佛钟叮当,黛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林言回神,正看到黛玉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姐姐,我没事。”他小声应着。
“可是热着了?也是你,就算一定躲着,也不晓得去凉荫里。”见林言闷着声笑,还拿手在她眼前搭个棚儿,黛玉一时好气又好笑,拧过身子道:“我不管你。”
“不管我了?”
“不管。”
“真不管我吗?”
“真不管。”
“假的。”
“假的。”
喉咙里溢出一声笑,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
林言跟着黛玉回去,喝过几碗去暑气的凉汤。趴在矮几上,见黛玉拿指甲劈开蛛丝一样的绣线,忍不住嘀咕:“这样细的线,总是盯着怎么行。”
黛玉原想说不过偶尔解闷,哪里时时盯着,可因为林言方才实在难得淘气,有心想逗逗他,于是故意道:“就得这样赶着时候,不然冬里送个莲花出去,哪能叫人家知道心意?”
“给谁非得难为出花样才知道心意,那我也不读书了,明儿就回斐府绣花去。”
黛玉牙齿碰一下,借着背过身生生吞下一场笑音。
“瞧你说的,给谁都不行?”
“给谁都不行。”
“给你也不行?”
“给我就更不用了。”林言‘哎呀’一声,扶住黛玉肩膀:“姐姐,我在斐府里只看到师嫂绣这些,她跟我说的,一个花样下来眼睛就要看坏,你可千万不能啊。”
这话一听就是逗人玩的,也只能骗骗年纪小又没拿过针线的小孩。黛玉些微体悟到这其中趣味,但她也不愿继续逗林言,当即搁下针线,正色道:“好,我应了你。”
“那就好。”林言满意地坐回去,还没坐稳,就看到姐姐并紫鹃、雪雁笑成一团。
林言没明白她们三个笑什么,可在这样的气氛里,他自己也慢慢笑起来。
就是这样的,林言在心里说。
姐姐就该是这样快活的,如果这样的快活是他引起来的,那他更没什么埋怨。
一场笑把热气扫空,晚上得了外祖母赏下的冰酪,黛玉只吃几匙便搁下,大半叫林言受用。见他这样,黛玉一时笑,一时又担心:“白日受了暑气,这会又贪凉,快不许吃。”
林言很是听话,乐呵呵笑着,无端叫黛玉想起自己刚认得他的时候,那会从没见过他这样开心。
这样多好呀。
黛玉抬手捻去林言脸上一点乱发,只觉心里那只装满忧愁的窄口瓶竟通畅起来,里面的水大半流远去。
“明儿又要去斐府里,东西可备齐?”她这样轻缓的声音若要宝玉听见,没准要闹说偏心。可黛玉才不在乎这个,她又抿着嘴,笑了。
“备齐了。”林言一歪头靠在掌心,眨着一双眼睛,睫毛称不上长,正好容得光照进去。
“姐姐。”他托住黛玉的手,笑起来,脸上单侧有一个梨窝:“我下次更早些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