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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敛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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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苏州去的琏二爷将回来了。

宝玉冷不丁听晴雯说了这事,欢喜得手都不知往哪放。原端在手中的一盏甜酒泼洒出一半,晴雯叫他的反应吓一跳,一面抖擞沾到袖子上的残液,一面又数落:“你自个不稳当,怎么连累了我?瞧我这儿——你得赔我的——”

她的话且没说完,宝玉便从炕上蹦下来。一面搂了外衣往身上套,一面又道:“好,好,你自个挑去,那边喜欢哪个花样,裁个百来件,随你的。”

“你干什么去?”晴雯不解,到底是替宝玉系上带子:“往日没见你跟琏二爷多么亲近,怎么这会听他一回来,竟高兴得不成样子了?”

“我得找凤姐姐去,你——你记得把我从前收着的那些花笺香粉,还有旁的——全整理出来,我晚些时候用。”宝玉挣开晴雯的手,抬脚往外面去。晴雯怔愣一刻,急着追出去,却连个影儿也没留得。

“怪事。”她嘟囔一句,到底去收拾宝玉要的东西。

可急着到王熙凤那儿的宝玉却愣生生得一个晴天霹雳。

“林妹妹不回来?”

“嗯。”王熙凤查着账册,不轻不重应一声。抬头见宝玉失魂落魄,一矮身跌在椅子上,不觉笑了:“你林妹妹在她自家,回来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林妹妹当然得回来——她不回来,我,我......”宝玉说到这里,心中越发急躁,眼圈也一下子红了:“林妹妹不回来,我可怎么活?”

“你这又是什么话,你林妹妹刚回去一年,你就扯说些活不活的,往日可只见你乐呵着。”王熙凤说到这儿,嘴角不自觉拧出一个笑:“知道你俩感情深厚,只是你姑父刚没了,你林妹妹怎么都得要守丧不是?”

宝玉怔怔抬起头,跟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似的。王熙凤见他这样,更加哼笑出声:“言哥儿的那个师父专程给他写了篇《诫弟子书》,要他安心守孝,静中读书,书中顿悟。又赞他徒儿小小年纪甘于寂寞,不骄不躁,让他这个师父颇为自得——那些个读书人,把这半篇书推崇得跟什么似的。”

见宝玉犹在发愣,王熙凤便低下头。又翻过一页册本,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林家的儿子守得丧,难道女儿就守不得?”

贾琏就是因此回来的,林家的儿女要守孝,他难道要跟着一起住上三年庐墓?

斐自山很赞赏弟子的行为,且不吝啬与相熟的人宣扬。他本就得读书人推崇,一个‘孝’字又极为正当。斐自山没管林黛玉,他只说自己的弟子如何体贴、如何事父极孝,丧父后又如何哀伤,更说起他小小年纪庐墓而居,值得鼓励,值得表扬。

——可林言比林黛玉还要小上一岁,他于苏州守孝,荣国府难道能单将黛玉强接回来吗?

无论贾母沉默背后是否气得心里发慌,斐自山都大张旗鼓与人宣扬弟子的孝顺。老师父看小弟子,哪里都跟个宝贝一样,那篇《诫弟子书》中有多少斐自山的得意暂且不提,林言到底是因为这一篇走到人前,又因为守孝避世而理所当然地免去争端。

林言是势必要在苏州待足三年的,唯一可恨的是他将黛玉绑定。总不能真的是林家的儿子先以孝扬名,林家的女儿却要悄悄回外祖家。

两个人相差只一岁,传扬出去,荣宁二府都丢不得这个脸去。

可斐自山却好像没觉察这边不快,他甚至借着去世多年的亡妻的交情,请了几位曾在宫里的老嬷嬷,美其名曰‘恐怕小儿智薄,料理不好内宅主意’。

你既担心,何苦写那篇《诫弟子书》?你既写了书,怎么又顾念你徒儿且年幼?

邢夫人僵着脸笑,应和着斐夫人端庄贤淑的面貌。收下人家代替公爹传达的歉意,回头到家来还得看老祖宗沉默的眼睛。

贾母听到斐府那边问荣国府可要添置什么,说可以一并带到苏州的时候,面上皱纹挤在一处,看不出心中喜忧。

斐自山连皇上的脸面都不顾,贾母到底怕他给荣国府添上一个不洒脱的名声。

“言儿的师父肯替他筹谋,这是好事,你们怎么一个两个哭丧着脸去?”她抬起脸,依旧透着慈和,只是眼睛里闪着泪色:“只是要许多年,那两个孩子恐怕要辛苦。”

她一迭声叫人收拾出库房中的东西,又过问斐府那边情况。听说其中有几个曾经在宫里教导礼仪的嬷嬷,贾母怔一怔,良久才道:“言儿师父有心,他们既然来问,你们也紧快收拾着。与斐府的人员物什一并送去,莫要耽搁时候。”

她细细吩咐着,见诸人都应下,才稍稍后靠。扭脸见宝玉神色怏怏,贾母心中一疼,方才压下的伤怀又涌上来。她摸摸宝玉的面颊,低声道:“我的两个玉儿,这时近跟前的只一个......”

宝玉闻言,心中大悲。抱着老太太,同样忍不住哭声。

旁的人好不容易才堪堪劝慰住。

这满载两府人关怀的船历经不知几个日月,终于来的苏州。贾琏这时冲林言干巴巴笑着,只道:“我也算功成身退,没辜负老太太嘱咐。”

林言也笑,想与他说些客气的话,冷不丁却听贾琏耳语道:“林哥儿,你那个师兄可要在这儿常住?”

这时风早也暖和,林言却后脖颈猛地一寒。但他面色不变,黑漆漆的眼瞳动也不动。

“师兄也说他不日就要启程离开。”

“那就好。”贾琏掸去林言肩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土,笑着道:“这边毕竟还有你姐姐,他一个外男长居于此,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语罢,见林言只是点头,贾琏又道:“不过你自个也当心,莫要被人诓骗了去,那窦先生虽说......哎,我这是在浑说什么——言哥儿,你记得,老太太从来疼着你们,不会忍心你们受害。便是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没什么大本事,护一护自家弟妹总是能够的。”

林言依旧点头,脸上满满端得是认真的神色。贾琏见他听进去了,于是不再多说,且收拾置办妥当,随着来的那一班人回去了。

苏州的林府彻底剩下姊弟两个——窦止哀去了庙里住,只偶尔回来看看他们如何料理家业,也确保这小姐弟俩没叫人欺负了。

林言倒是对师兄住到寺庙里这件事颇觉讶异,盖因从前相处没见窦止哀流露出对佛法的兴趣和精通。一时之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师兄的神秘程度又增一程。

苏州老宅的仆婢不多,林如海的几房妾室也不是张扬的性格。她们自回来以后便幽居院中,并不短缺衣食银钱,林言也保证她们若有别的想头,自己也一定尽心为她们张罗。

只是终究还是寂静的,尤其是到了晚上的时刻。偌大的宅院封闭大半,俯瞰似一块藏青色的云锦,上面用更暗的颜色勾勒出屋角庭院和花园。凄惶的灯火只燃一半,像是火花飞溅上去的星点,只是这星点不会扩大,只是安静地亮着,直到天明时熄灭。

黛玉现正在一颗星星里面。

斐夫人听丈夫提到黛玉身体不好,这次送来的东西中竟有几个她自己绣的填了安神草药的香包。黛玉一只一只捧出来,在榻上排放好,看来看去,只觉得处处针脚都精妙。

林言却恍惚想起昔年师嫂作弄他的话,这时见姐姐喜欢,不觉笑道:“从前姐姐和师嫂联合起来作弄我,诓我说这样的花样绣一个眼睛就坏掉。这时候是姐姐得了,可没我的错处了吧?”

“竟是不知你几时这样小气的,嗯?”黛玉在他腮上玩笑似的一拧,牵着他的手点在香包上:“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

“就是没有我的。”

“我与斐夫人不曾得幸相见,你却是她丈夫的师弟。如今她且与我绣了香包,却不给你——”黛玉故意托腮,详装惆怅之意:‘佛奴,你老实交代,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错处么?’

他总是说不过姐姐的。

林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告饶道:“我的错处,便是此时跟你耍嘴——姐姐饶了我吧。”

清甜的草药味在鼻尖一晃,一个素色香包被端放在林言掌心。这原本应当是介于蓝绿之间的颜色,此时被暖黄的灯烛一映,更是往嫩生生的绿色去了。

倒应和了此时——寒冬过去,万物复苏。从前的悲戚依旧在心里留下底色,可叫头顶的太阳照耀着,一切都在向前走了。

也往好处走了。

林言在心里更正这一句。

他现在知道师父‘安排好’什么了,短暂的惊讶之后,他也立刻便明晰自己往后应当做什么。

父亲是科举出身的探花,师父是年少扬名的才子——林言的将来有且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然而他并不惧怕,甚至隐隐为此激动起来。

这是一条虽然辛苦,却能足够保护姐姐,不辜负父亲嘱托的路。

这是一条虽然辛苦,但已经在宿命中推到他眼前的路。

原本温柔亮着的灯烛忽然闪烁,林言以为有风钻进来,想要微微挡住,却见蹦出一个烛花来,然后便燃得更热闹。

“这是个好兆头,对吧,姐姐?”他不自觉跟黛玉求证。

“嗯。”黛玉看一眼跃动的烛火后面,林言笑弯的眉眼,便也笑出声。

“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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