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目的指责声中我送走了家院里所有村民。
他们不待见我,现在他们应该都希望我快点死吧。
等家院外彻底安静,我进屋望向躺在床上的身体,他睁开的眼始终没有闭上,即便我用手尝试再多次。
“爹,我明明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为什么他们要骂我……”
“为什么他们要说一切都是我的错,苏木到底哪里做错了?”
“为什么连你也不要我了……”
母亲离家到现在从来没回来过,我连她的样子都没见过,甚至名字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可我不再去想这辈子我有没有机会见到她这件事。
万物有灵,魂归故土。
归离山是父亲出生长大的地方,可我不愿让他死后还留在这里,留在归离山独自每日反复游荡。
如果人死后真如书中记载,那么我希望他可以在被火化后乘风而去,让他走出大山。
消耗半生时光,你也该去看看山外的景象了,去看尽山外的春夏秋冬。
去寻找自我出生就离开这里,我未曾见过一面的母亲。
我拉下卷帘门,挂上休业的木牌,又从店里拿了些必需的物件,在库房里拉出一口木棺。
我不会做棺材,这些都是父亲生前做好堆在库房里的。
原本打算找找看有没有材质更好点的,最深处的有十口棺整齐地上下堆放在一起,它们的材质是最好的。
但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过,那十口棺木是万万不可触碰使用的。
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
他只是以一句“向死而生罢了”的话敷衍而过。
我理应遵守,绝不能违背规定,只好在库房口中楠木与杉木间选择了杉木所制的棺材。它的质地硬,其本身的木材不会生虫。
而且它比楠木所作的棺材要好,价格也比楠木高。
尽管最后会被一把火带走,但是父亲生前为生人死人做了那么多事,理应是用最好的。
我找出条条白幡将它们挂满院内,爹说这种东西叫丧幡,我尝试像他以前给别人办丧事做的那样,却始终不太如意。
没办法,我进屋拿出一本书,按部就班地照做。
支灵棚,挂灵幡,将棺材抬到灵棚里,在后续一堆事准备好后回了屋。
父亲静静地躺在床铺上,鼻子忍不住发酸,有种撕心裂肺却不能言说的痛苦。
明明,明明昨晚还好好的……
我打了盆水放在床边,拧干洗净的帕子擦拭父亲的脸,再是身体,后为父亲褪下衣物换上寿衣。
我背起父亲漫步到熟悉的院子里,此刻夕阳余晖尽撒在我们身上。
我侧过头看着背上父亲侧过的脸。
恍惚在这个瞬间里,他从未离开过我。
一切好像只是我做的一场梦,在梦里梦到了他的离开。
他应该只是做事太累了,多休息会儿就会好了。
他还是在我身边的,他没有离开,他还在陪我看这即将谢幕的日落……
我小心翼翼将他后背靠进棺材,然后将他的腰和腿轻下放到棺材内。
与他睁开的双眼对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某个村民口中所说的那句死不瞑目。
从这一秒开始,我觉得这一切的恶,真的都是我的出生带来的吧。
无论是母亲的离开,还是父亲的无故离世……都和我脱不开联系。
我为棺木里的父亲垫好头枕和脚枕,我曾在他的训斥下背过一些书。
里面写过头枕选用彩云,脚枕选用莲花样。
父亲解释说这寓意着——“高枕无忧,踩莲花升天。”
随后我拿着零钱去小摊买了些水果,因为今天的事后比以前有更多的人都有意避开我,跑了许久也才买到几个苹果。
幸好家里就是开的灵铺,其他的东西索性直接都拿的家里的。
取出一身孝服,然而捣鼓了半天才勉勉强强穿好。
在灵棚里摆放好父亲的遗照,还有贡品等所需物品后天色走进黑沉。
夜幕降临,仅留我与父亲俩人独自守在这灯火通明的院子里。
寂静,无声之地……
明明在守灵的这几天里,我望着上空乌云密布,却未曾见到有一滴雨落下。
即使知道是可能自作多情,但我还是由衷感谢上苍,感谢您对凡人家的怜悯之心。
“谢谢…谢谢……”
连后的几天,全由我一人负责为父亲守灵。
说来也奇怪,明明在他生前大家都对他很是敬佩,觉得他为村子里做了很大的付出。
我有时可以避开人出门的时间段,但这些时间里我并没见到有任何人来为父亲磕个头上柱香。
说他们是因为怕我才不敢来吧,这作风又是那么的不真实。
自从那天后,院门外已经安静许久了,只是偶尔会传来有人从门口经过的脚步声,但几秒后就再沦为一片死寂。
其实这些事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已然有很多人都在避免经过我家附近。
后来有几个村里的老人来过,他们觉得这不是我的错。
嘴里说着人固有一死,什么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谁克谁的道理,那这世间岂不是早就乱了套了。
但他们垂落两侧颤抖的手无疑暴露着他们内心强压住的恐惧。
他们在害怕我。
原先我以为,或许这些人只有在自己有所需的时候才会找上我父亲,刻意讨好般地面对面,让很多人误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错。
而现在,他们脑子里充斥着满满的恐惧,但不是对父亲,而是对我。
我第一次想通,他们是真的爱戴苏黎阳,也是真的惧怕我这个所谓的灾星。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彻夜未眠,连续守灵六天,这期间我时刻不忘幻做梦幻想着。
如果成为赶尸人能够让父亲还魂该多好。
哪怕只有五秒,不,三秒,不不不,两秒,两秒就够了……
即使从今以后面对的会是自己怕到骨子里的恶鬼,那我也心甘情愿,我愿意学。
……
今日便是父亲的头七了。
我靠着棺木翻看着书,了解到灵祭仪式、献供、吹响我一窍不通的唢呐等等事项。
父亲很早以前说过,在过世人的头七这天,如果死去的人对家里有未了却的事或想见的人,只要摇响铃铛,说不定那人的灵魂就跟着铃声找到回家的路,再看上一眼未了牵挂的家人。
第七日零点刚过,我利索地撤掉灵棚。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我准备送父亲安心上路了。
我抱来柴火堆在父亲的棺材下,我抱着木柴来回搬运。
父亲在之前的一场葬礼上同我讲过火葬和土葬的区别。
他说,火葬是因为那些人想要留住他们珍视之人。
因为烧尽后的骨灰可以留在身边,可以散于大地,便能随风而去。
而土葬则是送别对世界已无牵挂之人的葬送方式。
上古传说中记载传承于千年的神话,人的最初是由上古神之一女娲捏土造就而出的一种生物。
土葬的目的就显而易见——生于大地,死后则回归于大地。
我为父亲选择火葬,其原因之一很简单,现如今的我还不懂赶尸具体应该怎么做。
其二是我更希望父亲所说的头七回魂是真实存在的事。
我往木柴上下垫了些干草,已便火势烧的更快些,我漫步到棺木旁,看了最后一眼躺在棺木里的人。
他叫苏黎阳,是苏氏第八代赶尸人,也是我的父亲,他很厉害,很厉害。
是我,引以为傲的父亲。
我举着火把将柴下的干草引燃,把它直接扔在棺材下,很快便引起大火熊熊燃烧。
干柴寸断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燃烧的不是父亲的尸体,也是与之相伴八年的常久记忆。
当肩胛骨的烧损,那是他曾经淌水背我过河的记忆,在此刻消散如烟。
手骨烧损,那是他曾经拥抱过我,无数次拉着我的手回家的记忆,也同他一起走了。
颅骨成灰,那是封存我和他所有幸福记忆的地方,此刻在烈焰中也尽数化为灰烬……
哭了整整六天的我原以为眼泪再怎么样也该流尽了。
殊不知它何时又悄然从我突出眼眶边顺势流下。
火光冲天照亮了整片院子,我坐在坎上望向无数火星从烈火中飞出。
【“若是银铃响起之时,便是父亲归来之时……”】
回想八天前他还站在我面前说,他决定开始让我摆脱这个胆小的性子,还是第一次带我上归离山见识赶尸技。
现如今人却已经不在了,有些话也无人再能证实是否真的被说出口过。
我不由之主半举起父亲留给我的银铃,在安静的夜里麻木地摇响。
当一阵阵铃声响起来时,夜晚的静谧被它打破,相比干柴被火焰烧的寸断的声音,这铃声是显得那么刺耳。
铃铃铃…铃铃铃……
“你不是说过…等我摇响银铃的时候,你就会回来了吗?为什么现在还不出现!”
“苏黎阳,你是个大骗子,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骗我的……”
我掀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抽泣着,“你再不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烈火在今晚持续炽烈,火光冲天让度夜的人也感到今晚的夜好似漫长。
但,倒不如说是老天爷为了让苏黎阳在彻底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天能久久陪陪我。
所以它才在无尽悲伤中给我赐下这漫长度夜的点点幸福。
“爹,您走慢点好不好…”
风吹过,尘埃扬,他定会乘风离去,会看到很多新奇的东西吧。
大概,会见到去大城市的母亲吧……
也会,忘了我吧……
但还是想自私又有点奢望,我想让他能在这儿待久一点。
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家。
即使不能,也留下一点我能看到后觉得他还在我身边的影子。
他彻底走了,与星火相伴离开的。
一切仿佛只有我知道,不似曾经家家户户所求之时般人人皆知,我不免自嘲。
“苏氏赶尸一职,代代薪火相传,寸寸不断,才得以至今日,苏木以薪尽火传为因,结授位之果,以正安康。”
“想不到上任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为自己的父亲办丧……”
……
——8.23 常夜 夏
苏氏第九任赶尸人——苏黎阳(已逝)
现苏氏第十任赶尸人承位上任
故名——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