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流卷白巷市,公交站台对面的水泥墙上一缕梅花枝探头冒出,带着几朵粉嫩含蓄待放的花苞。
一席黑色风衣,下身配上黑色工装裤的年轻人靠在站牌旁,目光打量着那枝出墙的梅花。
苏木耸耸肩,把内置的高领毛衣衣领往上提了提,呼了口暖气在手心里揉搓,不禁感慨又到年末了。
按理说,每年总在这个时间段,就会有某个傻子一通电话打来叫他一起去吃顿火锅暖暖身子。
正想着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了吧,兜里的手机铃声适宜的响起。
苏木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掏出手机接通,打开免提后拿着手机越过马路,直到停在了那堵水泥墙面前。
“喂,苏少侠,下班没?”一声爽朗的男声从手机听筒传出。
苏木皱眉,嘴角微翘毫不客气地回应,“刚下班,江小姐,找鄙人有何贵干?”
“……你去死!”骂着最狠的话,但却有着最纯真的善意,这是苏木对江砚的总结。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和江砚很合的来,彼此都是首为互相考虑,都以诚善待人。
“行了,让我猜猜,你找我有什么事。”
“嗯……冬天来临的第一顿火锅?”
声音戛然而止,电话那头的江砚明显愣了一两秒,很快又恢复如初,笑道。
“嚯,咱俩如今已经心有灵犀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七嘴八舌的说,苏木也张口应付。
但他殊不知这头的人正踮着脚伸手去够那枝探出墙头的梅花。
“好,那说好了,晚上七点我来接你。”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苏木也刚好如愿摘下了那枝梅花,转过头才想起电话那边的江砚。
但再摁亮手机屏后才发现那头早已挂断。
嘶……那家伙刚才在电话里说了什么?私人什么所?这是哪家火锅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思考半分钟无果后便甩手放弃了,算了,可以肯定江砚会来接他的,所以他也懒得去想地点,还有刚才的通话内容。
原路返回到公交车站,余光瞥见一身材高挑的男性从站台离开,垂下的手上同样双指夹着一束梅花枝。
突然眉头一紧,俯身锤了两下小腿,总觉得最近腿有点僵直的感觉,但感觉非常轻微,而且去医院检查也没问题,医生诊断是路走多了或者心理问题。
玛德庸医,无语……
他又回到背靠在车站站牌上的姿态,欣赏捏在手里的梅花枝,记忆里某个片段浮现在脑海。
那时他才刚学会走路,一步一磕地像个小瘸子一样,一打滑整个人摔爬在地上。
而手刚好扑在一枝梅花上,然后……算了往事不堪回首。
恰好这时公交也停在站台前,就在上车前一秒眸光一撇,转身向前几步拉开了停在公交车后一辆出租车的车门。
“师傅,去白珩墓园。”
“好嘞。”司机发动引擎迅速绕过前方停留的公交,一顿激烈的操作,却意外平稳。
后座的苏木有些发困,头侧靠在车窗上,恍然看到街上人潮般的流动,下班的高峰期碰上周末的出行,无疑只能造就出一件烦心事。
——交通堵塞。
他揉了揉眉心,颌上眼打算小憨一会儿,等眼睛一闭一睁出租刚好停在墓园大门,下车后走到门口碰巧遇上刚出来的守园人。
他手里提着一把扫帚,看起来刚打扫完园林。
那人眯着眼,在看清来者的样子后脸上的皱纹瞬时舒展开来,语气亲和的上前。
“小木,今年怎么来的这么早啊?”
苏木:“这不是预报今年要提前降温入冬了嘛,我来看看我爸,倒是你烨叔,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黎烨甩甩手一副无所谓,“我那屋子里热乎着呢,就你前两年给我屋子里安的那个供暖器,我和你何姨每年冬天都没有再铺过电热毯了。”
说着黎烨就笑了起来,苏木叹气,正准备脱下外套却被黎烨拦下,“你们这些孩子,感官能力比我们这些老人敏感的多,自己留着穿吧,别来探望一会回去了还得病一场。”
“嗯,知道了烨叔。”
黎烨端详着苏木,眼神流露出欣慰,感慨道:“你父亲有你这样的孩子,真是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功德才换来的啊。”
“烨叔,别开这种玩笑了。”苏木眼神略显飘忽。
黎烨顺理着胡须,“这可不是玩笑话。”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几年前你蹲在墓园门口,寒冬腊月的,手里宝贵地拽着一把零钱,那副可怜的样子啊……”
苏木眯上眼,睫毛遮住了眼底,看不出里面包含了怎样的情绪。
是啊,那是苏木刚来到这座陌生城市的第一年。
那年苏黎阳离世不久后,他常年把自己封锁在家中,时间一久,村里的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村里曾还有一户赶尸人家。
那个刚满九岁的孩子把自己的所有都封了起来,几乎是一日一餐,实在太饿就多喝点水,就这样日夜颓废下去。
如果不是无意中打翻桌上的照片,可能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
相框落在地上碎成两半,苏木仔细一看,发现照片下露出突兀的一抹红。
拿开照片后才看清一直被照片覆盖下藏在相框间的东西,那是五张面值一百的人民币,而最下层还有一封封好开口的信。
信封外正面竖下一行字——「吾子苏木 亲启」
左下角下的署名正是他过世不久的父亲,也确实为苏黎阳亲笔。
苏木睫毛微抬,长久昏沉的眼眸终于有了丝神采。
他握住信封的手忍不住颤抖,撕开信封条,一纸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而信底部的落款日期足以证明,这是一封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完善好的书信。
信里内容不多,也就纸的一面,但看完的苏木眼眶已经染上一圈红晕,瞳孔弥漫上的一层水雾秒化成泪滴落在信纸上。
苏木此时此刻才明白,原来苏黎阳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想离开这里,知道自己肯定会在他过世后糟蹋自己,知道以自己的性子肯定会因为他的死,从而为家世代继续赶尸行道。
即使是面对自己特别害怕鬼怪,也不会忘本责的传承下去。
可是他自己呢?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在这封信的最后,也留有苏黎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离开这里吧我的孩子,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去做你所有想做的事,你本应享受世间的美好,却生在苏家因此无缘。你会遇到一束光的,它会带你离开,也可能遇不到,因为,或许你本身就是一道光。”
后来,苏木带上柜子里的十几本书,还有苏黎阳留给他的银铃和信,以及最后,那张唯一和苏黎阳的相片。
离开山村,初入城市。
起初以为的山外世界如书中所描绘般美好,但苏木不知道的是,对于这里的消费水平他根本没有任何概念,只是很吃惊一碗面竟然卖到了十五块钱。
要知道他平时在家一碗面成本下来也才3块钱。
后面更巨大的难题接踵而至,比如租房才发现这里的价格完完全全超出自己理想的价格,与之事例数不胜数。
苏木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来自于自己美好世界向往里产生的孤苦无助。
以他的本事和资历,在城市对那些企业家、商家也是毫无用处,后来流浪的生活终止在一家餐饮店。
“本来你是没有任何经验,还有你的年纪,是完全不合格我们招聘标准的,但是看在你生活这么困难,我就好心破格让你入职吧。”
苏木震惊,瞪大眼睛小心问道,“好,好的,那,那个老板,请问我的工钱是怎么算呢?”
店老板低眼俯视着他,满脸的嫌弃与不耐烦。
“你工资一个月开50,我想这对于你来说应该足够解决温饱问题了吧,我瞧你之前一天就只吃一个馒头,你买30天的你还剩下20块呢。”
苏木初来乍到,对工资的概念不了解,他只认为那些十几块一杯的奶茶肯定是特别有钱的人,至少一个月工钱得有五百才能喝得起的。
面对这种黑心老板,他根本毫不知情,甚至还频频点头,原来这里工钱是叫工资啊,傻笑着说自己一定会努力工作的。
就在谎言中度过了一个月,苏木也如愿以偿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份工资,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连店员看到这一幕都心里一揪,于心不忍,但抵不住老板的施压还是选择闭上了嘴。
谁都明白,资本家在遇到苏木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人会把自认为既能替自己省钱又能为自己赚钱,相当于免费的劳动力轻易放走呢。
苏木拽着钱走到柜台,就在店员以为他会买一份他每天都会在菜单上看上许久又不舍得点的九块钱的快餐尝尝鲜。
可他却把钱收起来转手在店里买了两个刚出炉的馒头就推门离开。
他顶着即将到来寒潮前的严寒,孤身坐在一个堆满纸箱的巷子里大口啃着手里热乎的馒头。
“呜……”
咀嚼着嘴里的馒头慢慢抬起头,一只毛发脏乱不堪,瘦骨如柴的小狗杵在面前。
它摇着尾巴朝苏木走来,这边闻闻那边嗅嗅,最终停留他身边。
趴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苏木看了看袋子里仅剩下的一个馒头,又朝那只狗看一眼,面露为难。
等小狗被寒风冻醒后再次睁开眼,面前躺着一个还留有余温的白面馒头。
它四处张望,却没有再看到那个人,呜呜叫了几声后就抱着大口啃起来。
……
就这样如此,过去一年苏木手上赚到的钱也有了七百多块,而他这么做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这是一年年底,虽是寒冬腊月的气候但城市里却是万家灯火,年味正浓,如同华灯初上。
高楼,路灯亮起,灯光拉长一个消瘦的孤独背影,他提着口袋在人流里逆光走了近三个小时。
风雪交加的寒夜里苏木没敢耽搁,他和那个叔叔说好了的,但他生怕晚去一步就要锁门了。
寒风打在脸上如把把利刃划过,手上又裂开了好几道口子,之前的已经结上血痂,他没舍得买一瓶护手霜。
等停下脚步后已经站在一所名为“白珩墓园”的大门外,苏木呼出一口热气搓着手想让冰凉的身体暖和点,但作用微乎其微。
“还是来晚了吗?”
苏木声音有些嘶哑,眼皮上下打颤,困意席卷而来,他背靠在墓园大门坐到雪地上,手里还紧抱着一个袋子。
嘴里不断呼出的气体在此刻也没有带给他片刻温暖。
望向远处,眼里出现普通火柴点燃后的细小光芒,一切恍然如梦,他想起苏黎阳曾给他讲得一个叫《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
苏木拼命睁开眼想要看看,火光里会不会走出那个自己两年来一直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却不料下一秒,一阵强光袭扫过来晃得苏木晕头转向,最后选择闭上了眼睛。
原来不是火柴光,是车灯啊……
紧接着他看清车前有一坨灰白的东西,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叫声。
苏木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光亮发神,已经不记得要不要避开的事情了。
车灯打在他身上,一阵刹车接熄火声响起,车门被人打开一个青年人下车后快步来到苏木面前。
看到苏木的情况后那人神色慌张,强光淡去,苏木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庞显现进苏木眼里。
他急忙掏进衣服里的口袋,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七张红票和几张零钱摊在手心里,颤颤巍巍地开口,“烨叔叔,我赚到了七百多……”
泪眼朦胧,他本应该是这个严寒里最孤独的人,唯独流下了寒间最滚烫的泪水,干哑的嗓音里夹杂一丝激动。
“是不是……在您的墓园里…是不是也可以……可以卖给我爹一个……一个位置了……”
话说完苏木便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