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危当机立断，单脚在原地旋了一圈，背过身子开始偷听二人的对话。

“我不是来找谁的，我自己在观世音菩萨跟前，拜一会儿，就行。”

“那好吧，施主请便。”

没等林夫人迈入门，吕危双脚不沾地地飞奔回大殿，动作连贯地像个香火十年没断过的老和尚，一把跪在了唯二的两个蒲团中。她四下观察了一番，开始酝酿情绪。果不其然，身旁悄然多了一个沉默的身形，吕危无声地瞥了她一眼，正双眼紧闭嘴里念叨着什么。

吕危装模作样地伏地拜了拜，然后用低沉的语调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夫人也有挂念的人吗？是很亲的人吧。”

林夫人闻言看了过来，打量了她一会，低头笑了笑：“和你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

“是女儿吗？”吕危明知故问。

可这次林夫人没有立刻回话，扯扯嘴角，看上去在回忆什么。片刻后才回过神，冲吕危抱歉一笑，意味不明道：“是我不配做那丫头的母亲。”

这番不明就里的话没让吕危的表情变化分毫，倒是她的神态越发入戏，猛吸了一下鼻子，情绪到位地安慰林夫人：“夫人不必自责，这种心情我理解，活在世上的人永远比逝去的人要痛苦的多。”说到一半，她拎起自己的经历补充道，“家父离开六年了，这六年，我总在想，要是能拿自己的寿数换他长命百岁该多好啊。”

或许是她真诚得实在不像演的，连一旁观摩的懒云都有些被感染到，正要开口，就被吕危猛然凌冽下来的眼神逼了回去。

“孩子，你的父亲见你这么懂事，肯定会很欣慰的。”

林夫人看上去很动容，却没再多说。她抖了抖衣袖，双手合十面色虔诚，嘴里碎碎念叨着，由于声音太小听不真切。直到看到她手腕上那几条不明显的暗红色伤痕，吕危总算来了精神，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伴随着俯身叩首的动作，她又看见林夫人后脖颈的伤疤。

已经结了痂，看周围肿胀的紫红色，范围定然不小，估摸大半都被衣物遮盖了。吕危眼皮猛跳几下，不敢再细想看不见的地方，该有多触目惊心。

林夫人又朝香火箱里又投放了一张看着面额不小的银票，才施施然离去。走的时候，她又望向吕危，露出一个很温柔的浅笑，有点像小时候娘亲抱着她，亲昵地拨开脸颊上的碎发，柔声夸赞“我们小危真是个小漂亮”。

那是不加掩饰的偏爱，和难以言说的羡慕。

目送林夫人的马车远去，吕危示意懒云去牵马，勘探现场的事不能耽误。

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脑子里满是刚才的场景。林夫人对杜柔的死是感到伤心，甚至可以说悲痛。但她总觉得，除了这两种情绪，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

林夫人显然不知道死的其实不是杜柔，所以可以得出她和这个案子本身没有关系。那么这点愧疚，就只能来自平日里在府上的相处。林若海面对问询时表现出的一贯是善良大度的形象，收养挚友的女儿，还把她许配给自己的儿子，亲上加亲的同时还保障了她后半辈子的生活。

但这都是他自己的说法。

如果以一名女子的眼光来看这桩姻缘，还有另一种说法，那便是此生都只能被困于这座名为“避难所”的府邸。

杜柔出身大户人家，也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对寄人篱下这种事不会好受，否则就不会借斋戒之名躲避婚礼。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让她想要逃离林府，估计和林夫人的态度脱不了干系。

林夫人也是明媒正娶，府上姨娘都甚少，按理应当过得体面又安稳。量下人也没有胆子苛待主人，林二公子也是唯唯诺诺的，相比他的同胞兄长林大再纨绔嚣张，本质也不会硬气多少。那敢对她动手的，就只剩，林府的主人，林若海。

将所得线索一一串联起来，又想起朱客久转告的细节，杜柔闺房与林若海房间仅一墙之隔，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酷暑难耐的八月，浑身竟升起一阵寒意。

她接过懒云递来的缰绳，突然唤道：“懒云。”

懒云被这一声吓到，差点把自己绊倒：“怎么了老板娘？”

“上次去大理寺验尸的画像，带了吗？”

“带了带了。”

吕危接下那厚厚一沓画像，停顿一刻，认真地夸赞：“画功真是越发精湛了，不错——。”

简直逼真到连见惯尸体的吕危看了都有些发怵，连腐烂的皮/肉上爬的蛆虫有几只腿、浮肿的四肢上有几个指甲盖翘飞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话没说完，就已经迅速地将每张图都过了一遍。果不其然，那些明显的外伤都伤在了内部并不留于表面，据骨骼错位的程度，只像是因常年累月的劳作形成。而林夫人腕上的细长状伤口，更像是用竹条类的尖锐物矢鞭打形成，后背的大片淤青状圆，或许是拳脚打击而成。

那么这具尸体，很有可能来自于与杜柔一同失踪的丫鬟海棠。

来苦坨寺是杜柔自己要求的，海棠年年都陪伴左右，不管出发点如何，感情也不会差到哪去。

开运河隔苦坨寺只有一里地，抄小道从一片树林绕过去，还能省一半的路程。河边杂草丛生，看来这片水域平日里人迹罕至，应该是早年开凿时顺道打通的小支流。尸体发现的位置并不难找，毕竟齐腰的芦苇中那片凹陷实在过于打眼。

尸体在这里起码曝晒了近小半月，风吹日晒下，尸臭仍旧没有散去。吕危让懒云先到处看看有没有什么遗落的线索，毕竟她实在不相信大理寺那帮人办事靠谱，自己则蹲在凹陷边，观察着芦苇杆被压倒的方向，齐刷刷倒向往出城的方向，被脑袋压过的地方则更加集中。

验尸格目上记载了后背生蛆且颈部伤口较新。应是面朝天倒去，起码一定时日内都保持那个状态。后来来了个人，把她翻了个身，还砍掉了脑袋。

“老板娘！你快来看，这是什么？”懒云蹲在几步开外，咋咋呼呼地叫起来。

起风了，立秋已过，芦苇絮已然依附不住苇杆，经不起多少骚动便纷纷飞舞起来。湛蓝的天空下一时浮荡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雪花，竟让人有了空气稀薄的窒息感。那些被压倒的芦苇挣扎着要起身，又被吕危淡定自若的一脚踩下，折痕只更深，她在满眼迷乱中看见懒云追着什么跑了一段路。

这阵风吹了有一阵，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吕危脸上已是纷乱的发丝。她“啐”一声，将嘴中的头发吐出去，正巧看清懒云递到她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支羽毛，准确地说，是箭羽。

大鹏花羽翎，御用哨箭才能配有。如今皇城中，只有羽林卫才配享有。

能调动羽林卫的只有一人。

懒云满脸天真，还沉浸在自己也能立大功的喜悦之中，丝毫没有发现沉默不语的吕危表情有多么凝重。

偏偏这时候起风，难道老天也不想让她发现这玩意儿？

脚下的芦苇被她越踩越严实，最后印在泥土里。

“去你的。”她暗自骂了一声，觉得自己脑子有病，这也信。

在懒云不解的目光中，吕危望向河流的尽头，隐隐约约能看到青山薄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方向，可是朝着南郡那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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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门紧闭的林府内，书房内仍旧烛光幢幢。

林若海面露不悦地看着身边悠然自得的儿子，心里大呼家门不幸。

“都这么晚了，爹你不睡我还要睡呢，有事快说吧。”

“说你/妈/个头！以为我不知道，你招香楼那群狐朋狗友等着呢吧，还出去嚯嚯！你弟成不了事就算了，你还整天游手好闲，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卧龙凤雏！”

这林若海爱冲他们发泄不是一两次，林大公子虽不学无术，但也不是毫无眼色之人。何况看他那倒霉娘的境况，他自然不敢多顶嘴，便耷拉着脑袋听训。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找杜柔那个死丫头吗？”林若海说起话来，真有点语重心长的样子，只是内容一览无余的粗鄙。

林若海压低嗓子，缓声道：“那晚官家那边派人从那条河道运东西，那岂是你能扰乱的？”

“杜柔这丫头看着老老实实，其实女人都一个样，最是无耻奸诈。”林若海咬紧牙根，“她在苦坨寺住了那么久，会不知道这些日子开运河便忙忙碌碌运送生辰纲的事？每年都有‘货’从那片水域走，一旦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有点门路的都知道避着点，杜柔约在那里私会，也就林大公子这傻子会信。

听完他爹的话，林大公子怒极，将毕生所学的脏话都骂尽，仍不解气：“这小/婊/子，不就是当初骗了她一回，至于记到如今？还以为学乖了，结果竟然怀此居心。”

此中故事更是复杂，简而言之，便是俏兄长对傻姑娘骗情骗身，最后推诿给自己那傻弟弟，美其名曰天生一对。

林若海脸色有些不好看，轻咳一声接着说：“如今大理寺正查着，你也给我收敛几天，少出去惹是生非。”

“那好办啊，大理寺那朱大人，一看就是个体验生活的官二代，能成什么事？爹你的身份，他们敢动吗？”

此话一出，林若海一口老血没吐出来：“感情你老子讲了半天一句没听进耳，啊？不管他们查不查得到，要是最后拿你爹去替上面的人顶祸，你明儿那曲就别听了。”

林大把这话品了又品，终于品出点门道，他试探地问：“爹你的意思是，要是我老实待着，就算查到了也不会牵扯到我们身上，吧。”

能杀杜柔的可以有很多人。

他想了下，最后没说自己弟弟还另找了明镜台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