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危一推门就在自家铺子内看见朱客久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紧接着心中迅速冒出一句话:跑!骑马跑!
懒云瞧她那风云莫测的脸色,撇撇嘴,识趣地抱着自己的小布袋溜去了后院。
挣扎片刻,吕危在心里一拍板,自己又没刻意躲他!倒是朱客久,这些年连自己半个影子都没找到,还敢跟自己上演情深义重这套戏码?
这样一来,她跌宕起伏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淡定地冲他点点头,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隔着一张茶桌,她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水,顺带贴心地问了一嘴朱客久:“要不?”
“好啊。”他想也没想就道。
吕危正要放下茶壶的手一顿,斜睨一眼,善心大发地满上一杯沉淀着茶垢的水,推到朱客久面前。
她的手还没彻底抽离,朱客久便稳稳地接过那杯“诚意满满”的茶水,道了声“多谢”。
莫名其妙。
心里想一出,脸上表现是一出,是吕危一贯的作风。可面对朱客久这种看上硬邦邦不好说话,实际脾气比粗麻绳还耐磨的人,这一招显然不好使,她见状也懒得再装,掀开那层风尘仆仆的皮囊,终于露出张牙舞爪的本性。
“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朱客久看着她没骨头似的瘫缩在椅子里,竟然笑了一下,“我可是让司予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了,你的呢?”
话说的冠冕堂皇,倒是让吕危对他这些年都学了些啥很感兴趣。她眨眨眼突然凑近正小心翼翼嘬茶的朱客久,吹气似地说:“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啊。”
朱客久像是被那隔夜的冷茶烫着了,嘴唇抖了抖。
吕危得了逞,心情一片晴朗,换上大大方方的语气道:“死的应该不是杜柔,是她那个丫鬟海棠。”
“有道理。”
“我猜这些年杜柔在林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在苦坨寺见到了林夫人,她身上就有被虐待过的痕迹,这一连这么多天都不见人也不着急,可见林府上下并不怎么重视这个认来的女儿。”
“的确,虽然林二对她还算痴心,但他更怕自己父亲的权威。林若海在这个家,就是一个无人敢违逆的存在。”
“你知道弘净吗?”
“是苦坨寺的大弟子吧。”
“对,他今日在外办法事,他应当知道杜柔二人是何时离开寺庙的。两个弱女子,想要逃走绝非易事,说不定他知道其中内情。”吕危断道。
朱客久愣了一下,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她,迟疑地问:“你不会——”
吕危给他一个白眼,“我当然没有疯到大闹法场。眼下更要紧的,是弄清海棠为何要打扮成杜柔的样子。”
还死在这样偏僻的地段。
“对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呢?”
居然到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吕危恨不得踹自己一脚。
朱客久回忆了一会,立马回答道:“这条河域只临近一条驿道,但与各方城镇交汇不多,所以好多天才路过一个商队,是其中一个去河边解手的马夫发现的。”
对,朱客久肯定道,这说明白天黑夜并不重要,她们要逃也没有多少要避开的眼睛。需要海棠假扮的情况,只有一种,她们肯定了会遇见认识的人,且只能在夜晚遇见,借着群山笼罩的幽深夜色与挨挨挤挤的芦苇,起到迷惑的作用便足够,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意图。
海棠,或者说“杜柔”,会在深夜见谁呢?
她一直养在深闺中,认识的人屈指可数。除去自身难保的林夫人,就是林若海,和他两个儿子。
林二公子敢主动去找吕危,起码是不怕惹祸上身的,并且他和杜柔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没有非得私会的理由。按朱客久总结的来说,就是一个慌不择路的背时鬼。
至于林大公子和杜柔的关系,这更是难以说清了,毕竟不管死的是谁都不会再开口说话。至少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吕危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越想越烦躁。这种烦躁不完全来自于疑点重重,更多的是源于对此案背后更深牵连的感应。
朱客久眼看她表情越来越严肃,这场真正意义上的久别重逢,又将不可遏制地冲向等价交换的死路,连忙及时调转马头问:
“你最近还好吗?”
“眼下只有先找弘净问清楚她二人确切的失踪日期,才能判断到底海棠被害的那一晚究竟是为了见谁。”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和心境。一个心无旁骛,另一个心怀不轨,碰撞出的效果只有诡异的沉寂。
吕危也没想到朱客久说话这么直白,且这个“最近”二字过于模糊,她一时哑言。是从六年前她爹造人陷害自缢而亡,朱家自此与其割席说起?还是从他朱客久进入大理寺这个自己心结郁积之地说起?
她不是圣人,也没有多宽广的胸怀去代替亲人与朱家重修旧好。可她也并非是不辨是非的人,清楚当年的他们都只是认为世界非黑即白的小屁孩,能有多少歹毒的心肠算计?
正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自己从未刻意躲避任何人,尤其是朱客久。她可以恍若无事地和他谈论案情、插科打诨,可他不应该逾矩地用这样暧昧不清的语气关心她。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吕危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再次开口时仿佛又变回了往日浑身带刺的模样。
朱客久知道,吕危这是不打算认下他们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以他的性格,虽然拎到众人面前审判一番也算是独当一面,可要他在吕危面前强硬一点,是决计不会的。
他怀疑有那么一点原因是小时候做她的跟班太久,为数不多的几次反抗都以失败告终,所以习惯了收起本性中的锐利,只做好指哪打哪的本职工作。
更大的原因,他一时半会说不清,浑身的气场都蔫巴下来,不知道是装可怜还是真可怜,总之吕危看了有些嫌弃,又有些不忍。
“你,你没事就先走吧,我会自己继续查的。”吕危还是软下态度,“你知道的,明镜台向来和大理寺不对付。”
这句话在朱客久听来,就是但我和你还算对付。示弱成功的朱少卿,发挥多年博览群书的理解力,将此行的结果定调为“小有成就”,心情愉悦地回道:“嗯,我正要走,但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吕危眼皮也不抬:“说。”
“整个京城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知道,有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整日干的不是欺男霸女的缺德事,就是花天酒地四处撒钱。”朱客久说起来头头是道,仿佛很熟悉一般,“林大就是里面的头几号人物。”
吕危终于有些反应,倒不是觉得朱客久也和他们厮混在一块,毕竟朱家权倾朝野,靠的都是实打实的铁手腕,像那种头脑空空的草包,估计几代人里都没出几个。
朱客久的父亲,当今参知政事朱逢真,在宰相空缺数十年的情况下作为副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这辈子就朱客久一个儿子,看得比自己还金贵,不然也不会以“久居人间”为寓意起“客久”这个名字。
要让他把朱客久养歪,还不如让他改日找个台子唱戏呢。
真正让吕危有些吃惊的,是朱客久还能想到这一层上去,并且特意去调查了一番。
“这一个月以来招香楼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大办一场酒席,都是林大公子买单,但唯独有一场,他缺席了。”
吕危对这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制造点人祸的行走“天灾”略有耳闻,听到频频在招香楼吃酒这一段,终于被他们有钱人折服了。想她一月接的单子还不够换一斤招香楼头牌女儿红,实在是,奢靡!
朱客久没等吕危掰持完几桌宴席的开销,接着道:“本月二十。上次在林府,有个丫鬟说她们老爷这些日子忙着清点圣上的生辰纲,顾不上家里的事,我在礼部的好友这些日子在开运河渡口做监工,说林若海确实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那是什么能把阔绰的林大公子从酒局勾走?”吕危自问自答,“酒饱思淫/欲。”
从没体验过这种心情的朱客久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笃定的吕危,最后经过一番自我挣扎,接受了这个可能。
“行,你继续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朱客久站起身,也并没过多透露大理寺的处理,留下一只见底的茶盏便离去了。
他没说下次见,但却肯定还会见。至于吕危怎么想,便让她想。
他只知道自己本可以像熬过分别的六年一般,继续和吕危在分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他掉了头,让“来日之可追”见了鬼,便不会再放开手。
朱客久从不自认君子,却也习惯了凡事留三分的处世之道。可若心也要留三分,世间虚情假意之人岂不泛滥成灾?
所以,唯独这一点,他要与圣贤争上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