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个人？他看上去很想离开这里！”
吕危走路很快，懒云加快脚步才勉强能跟上，在她背后闷闷不乐地问。
吕危没有回头，只是神在在道：“你看他那样子，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指定不便宜。咱们现在哪有钱去养这么一个干不了重活的美男子？”
她知道，懒云从那个少年身上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一样的渴求自由。
但懒云还不知道，人活在世上，哪怕是同样的境遇之下，活法也有千万种不同。
就比如，懒云在拥挤的人群中抓住她的衣袖时，想的除了逃离，还有未来。可她在那个男孩眼中看到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麻木，就像初冬湖面的冰，一戳就破。
这样的人，只有自救的动机，却没有生存的勇气。
吕危没有日行一善的习惯，更无暇去了解他背后的悲惨故事。
且明镜台近些日子的确手头紧，除非空手套白狼，她不愿意干这么没有性价比的事。
不过吕危还是选择维护了懒云难能可贵的一份善意。
她踏进万花园的大门，并没有直接走进其内部，而是有一块类似宗祠的方形天地，左右摆着两尊吕危叫不出名字的神像。过了这关，又有一个约莫半尺的门槛，从红木落漆的程度来看，这里平日并没多少生意光顾。
迈过门槛，便是一条青石堆砌成小路，两旁也是空旷的草坪，有一排参测不齐的小树，其中一株甚至还是小树苗，不知道挨不挨得过即将入凉的秋和漫长的冬。
和前院的干净清新不同的是，几步开外的大堂内正上演着一段剑拔虏张的争端。
“公子你真误会了，我们这本来就不是卖身子的地方，您要快活，身边的这些兄弟的，都比我们有办法呀。”
吕危在门口停了下来，默默听起墙角。说话的女子声音不大，态度却很强硬，那一起一伏的调子，竟有几分辛辣讽刺，听得她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不管！你们这挂羊头买狗肉，既然收了钱，就是我的人，我想怎么安排都得我说了算！”回嘴的人说话嗓门极大，末了还不尽兴，又接着说，“一群女人的店，不卖人，还有什么可卖的？真是好大一座牌坊。”
“对啊——我们王公子可是衙内，真不怕哪天给你这黑店端了？”
“就是就是，茑萝姑娘你还是赶紧把连翘姑娘交出来吧，不然谁都不好过。”
应该是那位被称为茑萝的姑娘嗤笑一声，冷冷接道：“哟，原来是衙内大人，那你赶紧去调人来抓吧，咱们这条街要你要管的可多，别累着了。”
言外之意是，这块地头轮到谁称家，也不会轮到朝廷管。
“钱已经退给你了，要是再纠缠，我可要叫人了。”
“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嘴硬多久，我就在这等，看你叫来的是哪位神兵。”
王衙内应当是拽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懒云听得已是气血上涌，即将破门而入。吕危一把薅住她的后脖子，面色严肃地摇摇头，温声解释道：“贸然闯入即便救得了一时，也会后患无穷。”说罢她指了指懒云的瘦胳膊瘦腿，“我三脚猫功夫，就能和朱客久那个脆皮斗几回合，你呢？”
“咱们得想个办法。”吕危说。
吕危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然后示意懒云先避开，自己整了整仪容仪表，换上嚣张至极的欠揍表情，推门而入。
或许是她那套咳嗽、推门、扫视加白眼的动作太过连贯，一屋子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吕危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地张口就来：“茑萝姑娘，我家公子可等了三四天，说好尽快将连翘姑娘送来，怎么还没动静？”
柜台后站着一群衣着艳丽的美人，看着很是赏心悦目，吕危连眼神没顾上分给一旁坐的吊儿郎当的男人。只见为首的那位红衣姑娘表情怔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位顾客，但抵不过吕危千回百转的暗示，只好跟着演了下去。
“姑娘莫催，眼前这位贵客，也要咱们连翘呢。”
吕危仍旧不看王衙内，长长地“噢”了一声，没接话。衙内显然是坐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咄咄逼人道：“你家主人是哪位？没看见本衙内先来的吗？”
吕危终于扭过头来，肯施舍他一眼，然后满脸惊讶：“呀！是王衙内啊，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翠花呀！”
“什么玩意？”
“翠花，您应该见过我啊。”
王衙内嘴角颤抖了一下 ，吕危见状接着说：“前些日子，林大公子在招香楼做庄，我就替他给你斟过酒。”
“你是，林大公子的人？”王衙内有些迟疑，但还是收敛了些气焰。
见他半信半疑，吕危露出一点实话：“二十那天，说好一醉方休，我们家公子还缺席了呢。您不会是怪罪他，才迁怒小女子吧。”
谎话半真半假最有说服力，这是吕危的经验之谈。
不知是真的信了吕危的话，还是怕给林大公子留下把柄，王衙内上下打量了一番吕危最后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哪里的话，翠花姑娘言重了。”
“那夜林兄以前招呼过，不算失言，毕竟男人嘛，温香软玉在怀，都理解。”
吕危眼神凛冽了一瞬，又恢复正常。她客气地应了几句，理所应当的接受了王衙内的“君子之让”，笑眯眯地送走了这几位大佛。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吕危正要摆摆手说“小事小事”，茑萝又接了一句：
“没事的话我们就送客了。”
“为什么？”吕危看了一眼她，干脆问。
“不管林公子要不要连翘，我们都不会再做他的生意。”
“再？”
吕危只点出一个字。
茑萝不想理她 ，转身欲走。
“你们这有一个叫海棠的姑娘吗？”吕危穷追不舍。
海棠二字将她的脚步定在原地，终于扭过头，看不出情绪：“找她有事吗？”
“她还在吗？”
“不在了。”
“那她现在是？”
“被买走了。给林府买去给那个小姐做丫鬟。”茑萝实话实说，全当还吕危一个人情，“说是丫鬟，其实也是护卫。”
女人当护卫，既不容易引起怀疑，也能维护女子闺名，这在大户人家是一件寻常事。
这万花园，干的便是这生意。
她们身怀绝技，却对一个小纨绔没办法。这就是规矩，买卖从来就没有公平公正一说。
吕危四处打量了一番，这间房子很是古朴，但她们却穿得漂亮明丽，怕也是规矩之一。斟酌片刻，吕危又问：“海棠和林大公子有什么关系？”
这是茑萝没有想到的，她见吕危并非全然不知，只好缓缓道来：“海棠就是他替杜小姐挑的。”
“她年纪最小，武功都没学好，但又一心想离开这儿。我们劝过她，她却说林大公子是个好人，是真心替她谋出路。”
“不知道他们那个林府是什么吃人的地方，本来约定的是杜小姐成婚后便将海棠接回，只当长工不卖身契。”茑萝说话带上了些许哑音，“如今杜小姐身亡，连海棠都不知道去了哪。”
这林大公子，还是美名远扬。
吕危笑了笑，也没有多安慰，便作势告辞。茑萝也没问她的来路，让一个姐妹送客，便离开了。
“都入了秋，怎么还种树苗？”
吕危和懒云随那姑娘，走在青石路上，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姑娘轻笑：“咱们这虽然都是女子，但干的也是拼命的事。死一个姐妹，就种一棵树，这是规矩。”
“最近又死人了吗？”
“不知，只是园主让种的。但愿没有吧。”
“是啊，但愿没有。”吕危眯起眼睛，只见那树苗的小枝干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着一句诗——
只恐夜深花睡去，夜烧红烛照红妆。
“懒云，你知道刚才那句诗写的什么吗？”
“不知。”
“海棠花。”
吕危快步走出那方祠堂，神色复杂。
她回头看向那个少年所在的方向，并未多言，带着懒云离开了平阳巷。
吕危始终认为，活着与活着可以是天差地别。如懒云，生于泥沼向往蓝天；又如少年，未摊开心中愁，只见眼前秋。
那海棠呢？
她开在深夜，是否向往着阳光？
如果有一天，滚烫的蜡滴在她身上，她又会作何选择？
吕危想，她好像懂了海棠为什么会假扮杜柔。
那是一盏即便重返黑暗，也要吹灭的灯。
她回到明镜台的时候，已是午后，过了饭点街上的面馆都只剩几根没舍得放完的青菜。
在懒云满眼放光中买了两个肉麦饼，两个人一起蹲在店门口晒太阳，咬冷饼。
“老板，你说林大公子二十那晚是不是去见杜小姐？”
吕危被冷面塞住牙，含糊不清地夸她：“可以呀，有长进，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那难道是他把——”
“刚夸完，就乱讲。”吕危纠正她，“如果是他杀的，为了不牵连自己当时就会把头砍掉模糊视线，把尸体处理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箭羽，你还收着吧？尸体身上没啥外伤，很大可能是一箭射死，他有那本事吗？至于为何没收走尸体，这点我也没想通。不过海棠替杜柔，杜柔肯定知道，她们二人合伙将林大公子骗去，可惜人未赴约......最后还被一箭害死。”
“如果林大公子去了，说不定，死的就是他。”吕危将饼全塞进嘴里，“开运河最近给皇帝送生辰纲，看的很是严，林大公子怎么得罪这两个女人不知道，总之她们是想治他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