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阮虚白的身世,同行的几个大夫早有耳闻,正因如此,他们一开始对阮虚白敬而远之,甚至有些排斥,毕竟他们实在想不通丞相家的公子为何想不开要接手容元这个烂摊子。
办得好了没什么天大的赏赐,办得不好还要吃挂落,堂堂丞相家的公子何必呢。
后来他们知道了当年的因果,再加上阮虚白自从来到容元,每日勤勤恳恳从不懈怠,众人这才转变口风,纷纷感叹他也是个可怜人。
阮虚白对众人的好奇与疑惑有所耳闻,只是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任其发展,因为他想让别人最先看到他这个人本身,而不是他的身份,结果如他所料,天长日久,他的人品如何,众人自有分辨。
只是翁晓凡这样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也是他没想到的,似乎来者不善。
“我的确生于相府,不过我是庶子,且从小长在府外,当不起什么丞相家的公子。”阮虚白自然不会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他好不容易才从相府脱身,以后还是跟相府划清界限为好。
翁晓凡钦佩地说:“阮大夫如此年轻,又有这样的出身,竟然肯冒着风险来到容元,我替容元的百姓谢过阮大夫了。”
“翁前辈客气了,您才是容元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好大夫。”阮虚白礼尚往来地夸赞着他。
调查真凶的事迟迟没有进展,常怀德不耐烦呆在房里空想,正好有些日子没见到阮虚白了,索性就来看看他,这一看,就发现他与一个眼生的人相谈甚欢,脸上还挂着笑意,比面对自己时的笑容真诚多了。
他当即大步走向那二人,抱着胳臂,一言不发地盯着翁晓凡。
翁晓凡看他穿着武人制式的服装,浑身的凶悍凌厉之气,不敢妄动,谨慎地行礼,阮虚白不知常怀德为何对着翁晓凡如此作态,对翁晓凡介绍道:“这位是圣上亲派,前来调查百姓中毒事件的旭日阁常统领。”
又对常怀德介绍道:“这位是惠民药局的翁晓凡翁大夫,每日在此照顾中毒百姓,尽心竭力。”
“草民拜见常统领。”翁晓凡道。
常怀德知道他是大夫,心就放下了一半,难怪阮虚白会和他聊得那么开心,果然还是为了百姓的事,想也是,跟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可聊的。
养济院里人来人往,仆从们从这个房里出来又连忙赶往下一个房间,把汤药送给卧床的病人,整个院里都弥漫着一股紧张又憋闷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
常怀德这些天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呆了片刻就觉得难以适应,他这时才意识到,这些天阮虚白住在这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有多辛苦,可他从未向自己说过。
是自己将他拉入这趟浑水的,可是如今自己迟迟没有抓到真凶,实在是对不住他。
“常统领,”阮虚白略带疑惑地问:“您怎么会来这里?”
常怀德看他一身布衣,却依然温润俊秀,只是眼下有青黑,可见这些日子他没有休息好,心中更是愧疚,脱口的话便有些反常的体贴,“我来看看你,你在这里可还习惯,是不是太累了,还是搬出去住吧,这里的条件实在是简陋。”
阮虚白也感受到了他怪异的贴心,面上却不露什么,只是轻轻笑了笑,“多谢常统领关心,这里很好,照顾病人很方便,您这些日子才是辛苦了。”
看到阮虚白的笑脸,常怀德这些日子以来压抑着的烦闷尽数消散,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困扰,“再辛苦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无所获。”
“常统领身在其中,只是暂时被困住了而已,如若不嫌弃,常统领可与我说说,也许我这个局外人能给常统领启发呢。”阮虚白这些日子点灯熬油地调整药方,却始终不得其法,他也期盼早日抓到真凶,好拿到这毒药的配方,到时这么多百姓的性命就保住了。
他们此次一同前来,本就没什么可避讳隐瞒的,且常怀德隐隐感觉,或许阮虚白真的能帮到自己。
二人在正堂坐下,常怀德将这些日子的调查和盘托出,“这些人的衣食住行都查过了,都没什么问题,实在不知那贼人是通过何种手段下毒的。”
阮虚白思索片刻,灵光一闪,“这些人是否有其它的共同点呢,比如是否去过同一个地方,用过同一个物件之类的?”
闻言,常怀德豁然开朗,因着贼人用的是下毒的手段,他就一直在查探中毒之人的吃喝,结果被困在了死胡同里,竟忘了下毒还有别的手段。他有预感,顺着阮虚白说的这个方向查下去,也许会有收获。
“阮大夫聪慧机敏,我受益良多,将来这案子若破了,也有你的功劳。”常怀德难得如此真心地夸赞一个人,可惜阮虚白始终都是淡淡的,“常统领谬赞了。”
自那日去养济院瞧过阮虚白以后,常怀德空闲下来就总喜欢去转转,还把自己的小厮都拨给阮虚白使唤,生怕累着他。
今日常怀德又来,阮虚白却不在,流风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家少爷被翁家少爷叫去了,翁家少爷似乎是有些发热。”
“这里有这么多大夫,为何偏偏叫他去,是不是故意欺负他?”常怀德脸色阴沉地问道。
流风答:“听少爷说,翁家少爷生来体弱多病,不喜与人结交,大概是与少爷年龄相仿,觉得颇为投缘吧。”
投缘,常怀德在心里冷笑,能比自己与阮虚白还投缘吗?
不过,细想起来,阮虚白对他实在是过于客气了,从来只叫他“常统领”,在他面前永远是端庄得体的,无一丝亲近之意。
“为何你不与你家少爷一同去?”阮虚白一个人去,那二人岂不是毫无顾忌,想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了。
流风看他似乎很在意自家少爷,颇觉奇怪,却不敢不答,“少爷说让我留下来照顾病人。”
是了,阮虚白一向如此为病人考虑的,他对病人的用心,要是能分出十分之一在自己身上该有多好,什么时候,他见到自己时,脸上能不再是温和疏离的微笑,而是信赖与喜悦呢。
他在那翁家少爷面前也是如此吗,还是说,他二人年龄相仿,性情相投,谈天说地,甚至于抵足而眠。
常怀德一想到那样的画面就烦躁无比,手上一使劲,杯子碎了,流风吓得一个激灵,不知哪里惹到他了,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他,匆忙就想溜走,“常统领,小人还要去照顾病患,请容小人失陪了。”
“站住,你去找你家少爷,就说,”常怀德想着借口,思来想去,阮虚白是大夫,最在乎的还是病人,自己干脆装病好了,“就说我病了,请他来看看。”他第一次撒这种谎,还有些不自然。
流风忙不迭地点头,一溜烟跑了,心里还在想,您刚才还说这里有这么多大夫呢,不也一样只找我们少爷吗,再说了,您都能把杯子捏碎,身体好得很吧。
翁书和的确有些发热,不过只是寻常病症而已,他从小跟着翁晓凡耳濡目染,自己就会开方子,但他就是想见阮虚白,这个人跟他之前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从前谁听说他体弱多病,必然面露不忍怜悯之色,之后就是可惜。
可惜他年纪轻轻却无法子承父业,也无法经受任何风吹草动,似乎笃定了他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废物。看多了这样的脸,翁书和厌恶极了与外人接触。
他并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何不同,不过是容易生病了一些,搞不懂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人来可怜他。
阮虚白却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只是把他当作普通病人,他上次故意在他面前自怨自艾,他也没有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而是勉励自己奋发图强,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养济院离不开人,阮虚白开完方子就想走,翁书和却咳嗽了两声,缓慢地走到他面前,“阮大夫,还请留步。上次阮大夫提点我的话,在下铭记于心,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发觉前路漫漫不知该何去何从,阮大夫可否稍留片刻,帮在下指点迷津呢?”
“指点迷津当不起,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劝说两句罢了,最要紧的还是翁公子自己怎么想,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翁公子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就好。”阮虚白道。
“随心就好吗?”翁书和沉吟片刻道:“阮大夫坚决从相府离开,千里迢迢赶来容元救治百姓,是否就是随心呢?”
阮虚白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回答道:“是,人生短短几十年,其实不过弹指一瞬而已,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因此诸事皆随心。”
“少爷,外面有人找阮大夫,说是常统领病了,请阮大夫去看。”一个小厮禀报道。
翁书和的笑意僵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道:“多谢阮大夫,今日真是耽误你的时间了,既然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他交代自己的贴身小厮,“云墨,送送阮大夫。”
随后他带着歉意看向阮虚白,“若不是我身体撑不住,一定亲自送你。”
“翁公子客气了,在下告辞。”阮虚白背上自己的小药箱出了卧房,他走之后,翁书和脸上的笑立马就淡了,他一把扯掉桌布,桌子上的茶盏碎了一地,房里的下人早有预料,跪了一地。
“呵呵呵,”翁书和低着头,看不清楚神色,他发出古怪的笑意,又戛然而止,恶狠狠地说:“都跟我作对,我才刚把人找来,他就又要走……”翁书和有些喘不上气,他用力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喘息,那模样癫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