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的亲弟,陛下的小舅子,当朝安国舅死了。
此事传进皇宫时,玉流正坐在自家的后院码竹片。镶着黑玉的匕首削开竹筒,用木贼磨平,整齐地摆在一起。
三月过去没多久,人心还没闹腾起来,京城这些朝廷命官各个都安分守己的,最直观的后果就是外侯官能办的案子少了。旷闲了许久,有日子没见过血,手痒得不行。
摩挲过细亮又锋利的竹丝,玉流掐掉指腹刺出的血珠,闭上眼睛压抑骨子快要溢出的杀人冲动。
就在这时候,她的同僚,外侯官的二把手诸几推开木门,整个人热气腾腾的。
“玉流,崇州出事了。”
诸几急,玉流不急,摸着竹片同他道:“诸哥,晨好。”
按年岁来排,诸几长她近二十岁,玉流能称呼一声叔叔。
他是武官出身,为人太正得罪了不少人,在兵部扫了三年的地。十年前皇家围猎,山林凶兽伤人,诸几挽弓一箭穿心,得了陛下垂青,才从兵部调到了侯官署。
若是按外侯官的等级来排,他们同级,只差了一个等次。
无他,玉流爬得太快了。
短短一年,从大殷第一位女侯官,到不到二十岁官至副级,饶是如今外侯官的一把手章囚都要惊叹,“玉流,真许侯官第一流。”
玉流这静如水的样子让诸几也静了几分,大马金刀地坐在玉流自己编的藤竹椅上:“有水吗,渴死我了。”
自然有,玉流提起脚边矮凳上放着的陶壶丢了过去。
诸几稳稳托住,仰头倒入口中。
等他喝够了,玉流收起玉匕首,不咸不淡地瞥了去了燥热的诸几一眼。
狐狸似的凤眼扬起,眼尾末缀着的一颗红痣好似湘妃竹泣血。颇为靡艳冷丽的一张脸,偏偏喜好杀人用刑。
“崇州那地方,出事不是很正常吗?”
崇州幅员辽阔多山多水,山高地险,本是兵家必争之地几经辗转却成了烫手山芋,只因崇州多门派。她的师门天下第一剑,虽早已没落,却也是生于藏于亡于崇州。
多门派的地方,是江湖。
是江湖,所以易出祸端。
诸几怎会不知玉流的想法?他放下陶壶,挪着椅子坐到她身边。
“若只是崇州我定不会赶来寻你,这一次不一样,”这些年诸几跟在章囚后面性子软了些,与内侯官交情不错,知晓些还没传出来的消息,就比如这一个,“安国舅在崇州山道死了。”
玉流淡漠的眸子里终于起了点波澜,抬手拂开桌上的竹片:“你说谁死了?”
诸几抬手敲着石桌,正色得很:“安国舅,安德明,皇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弟。”
玉流寂下来,若是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偏偏是皇贵妃的胞弟,偏偏死在了崇州那地方……半垂的双眸让人猜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
等了一会儿,她问:“怎么一回事,安德明不是外出游历去了吗?”
诸几蔑笑:“游历什么,纨绔出门撒银票去了。一个月前传信说要去南边,但人实际往崇州去了。”
玉流拧起秀眉:“他敢去崇州?地方的外侯官没有上报吗?”
诸几:“报了,安国公亲自找的阿囚,说安德明顽童心性,只是好奇心作祟去见一见世面,陛下无需知晓,若是出了事,他一人担着。”
玉流嘲弄道:“他还真敢说,真是虎父无犬子,囚哥给他这个面子了?”
诸几讥讽:“怎么可能,他的面子算得了什么,自然是禀报了陛下,不过陛下觉着无大碍,便随他去了。”
陛下还真是爱护安家,玉流啧了声:“所以现在是?”
回到正事上,诸几收起了笑脸,一脸严肃:“今日卯时,千里马驮着他的裸尸出现在城门外,城门卫反应迅速,遮掩过去了。附近的外侯官跟着去验尸房看了,一剑封喉,但……”
玉流:“但什么?”
诸几神色扭曲了几番:“安德明被黥面了。”
玉流挑眉:“私仇?”
诸几:“不好说。”
玉流:“黥了什么?”
诸几:“无涯贼首。”
玉匕首自袖中掉落,与石地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玉流音调偏高:“无涯?”
“是无涯,”诸几没听出来,偏头,“玉流,你怎么想的?”
玉流闭眼,交替了一口浊气。须臾,思绪镇定,她道:“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想的。”
诸几:“巧了,阿囚也是这么说的。”
玉流仰面靠在椅子上,面色沉沉:“看来囚哥已经收到消息了。”
诸几点头:“我和阿囚的意思,玉流,不要逞强。”
这可不是逞强不逞强的问题,玉流抠紧竹子面扶手,指甲陷进竹片里,剜得肉疼。
“诸哥你先回吧,我有分寸的。”
送走诸几,玉流已经没了剖竹的闲情雅致。估摸着天色,陛下的人也快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多时,木门又进来一个人。看不出年纪的公公躬身道:“玉流大人,陛下召见。”
一个时辰后,玉流离开奉天殿。
她鲜少进宫,也就是去年破了西郊的中元鬼流言,还有年初带着范有恩的尸首回京时得以进宫觐见陛下。
宫廊长长,领路的小太监拐个弯就不见了,再见时已经换了个人。
玉流没有声张。
与外侯官不同,内侯官藏在太监中,除非必要他们并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
以玉流的武功,她不需要内侯官的助力,况且能在皇宫做这种事的人,也就那几位。
玉流气息沉稳,跟着小太监往宫闱深处走去。抬眼望去,再走就是冷宫了,在冷宫相见可不是个好决断。
玉流停下了,小太监没停下,跟老鼠似的钻进狗洞逃了。
棋子都算不上的人她向来不屑动手。
玉流转身,身姿笔挺,余光捕捉到那片艳红的衣角:“贵妃娘娘何意呢?”
一袭端庄宫装,一头金玉朱钗的女子自暗处走出,投足间暗香浮动。
她不过二十余岁,掩面,低眸轻泣,柔声腻语,似在怪罪玉流的无情:“这不是想见玉大人一面都难吗,思贤只能出此下策了。”
玉流扬眉,避开安思贤的亲昵:“我为臣子,贵妃娘娘若要见,下令便是。”
“听起来玉大人是要同思贤讲君臣了,”安思贤扑了个空,也不在意,捻着白玉似的指甲,眼神幽怨,“那若是思贤要和玉流谈旧情呢?”
玉流抬眸,清瘦的人负手立于从未逃出宫墙的风中,缓缓勾起了唇角。
三日后,京城外青山不休亭。
玉流挑了个好时候,正午的艳阳高悬,人晒得跟鱼干似的,直挺挺的一条,地上连影子都没有。
矮胖的小书生热得不行,袖子都擦得湿透了,额头上的汗还是止不住。
“玉姑娘,咱就不能挑个好地方吗,包打听虽然命贱,但是我的命也是命!”
玉流嗤地笑出声,翻手丢来个水囊:“你还想去哪儿,京城?你有胆吗?”
小书生拔开木塞猛灌了好几口,纾解了体内的燥热,脑子活络了些,接了玉流的话:“没胆子,没胆子。”
他们包打听,最没胆子了。
包打听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人,他们是隐匿于世俗的蝼蚁,无处不在,几乎是无人不晓,无事不知。
说起来,包打听也算是江湖的侯官,只是他们只卖消息,不杀人。
比如眼前这一位,便是登记在册的第一千一百一十一位包打听。
玉流翘着二郎腿,手里托着锭金子,包打听眼睛都亮了。丢开水囊,胡乱地在脸上摸了好几下,确定自己没在做梦,直击魂魄,飘飘然矣。
“玉姑娘,玉姑娘。”
一声声的玉姑娘,玉流开始掂金子。
那金黄的,闪耀的,无暇的金子在包打听眼里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他这心呀,也一上一下,生怕玉流一个不小心没接住,让金子磕了或是碎了:“唉,哎,唉,哎……”
玉流遛狗遛顺了,啪地将金子按在亭子的石桌上:“行了,醒了就说正经事,我赶时间。”
“我说,我说。”包打听哪能不醒啊,那可是金子,金子啊。嘴巴跟倒豆子的竹筒一样叭叭的,三两下就倒光了。
“逍遥阁不曾张榜刺杀安德明,慕容阁主也未曾私下收到要与朝廷为敌的密保。四方境那边知道你要查,主动来说了,朱雀姑娘接了一桩生意,数月前便往南海去了。”
玉流听着,撑着下巴点头。朱雀如鬼魅,四方境不说,包打听不一定能查到她:“嗯,你继续。”
“镜水山庄那边,他们向来自诩正派,不会同朝廷为敌。更何况最近那位宋庄主因为女儿的婚事似乎也正焦头烂额中。”
镜水山庄不过蠢货一个,没这胆子。玉流:“还有呢?”
包打听都想要去接金子了,诧异昂头:“还有?还有什么?”
玉流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冰冷得很,嘴角倒是噙着一抹笑,金子一下就收走了。
“哦!极乐天!”
包打听后颈一阵凉意,幸好自己想起了还有这地方,他讪讪道:“江湖的事情真是瞒不过玉姑娘的眼睛。极乐天起势不过半年,那位秦楼主虽然疯癫,但他的行事作风,色为首,钱为次,这最后才是命。”
包打听:“我见过安德明的画像,长得还行,秦辜幸最好皮相了,就算真动手也不会给他黥面,就算真黥面,他那么自傲的人留下的也是自己的名号。”
极乐天好声色,出了名的美人窝,各种意义上的美人。安德明那个纨绔一路游山玩水,不可能不去极乐天,不过,包打听说得对,秦辜幸疯癫,但有原则。
玉流姑且信了。指尖一推,金子就入了包打听的手。
“哎呦呦,我的小宝贝,么么么。”
“你可真是,知足常乐,”玉流嫌弃得很,摸出第二锭金子,“继续。”
接下来就是无涯贼首了。
包打听呲牙,捧着自己的金子,眼睛死死地盯着还没来的那块,他肉疼:“玉姑娘,我不要了。”
提起无涯,他只能想到无涯山。
无涯山地处崇州最南端,山如其名,没有边际,山下是无水河,深不见底,据传此山盘旋苍龙,是为龙脉。
“哪里有人敢去无涯山放肆,也就当年那位不要命的……”包打听兀地噤声,小心地瞄了一眼玉流,见她神色未变才敢说下去。
“不是我不想查,而是查了也查不到。这大殷的包打听我都问了个遍,根本没人见过这贼,当真是不入流,想必借个名号一击扬名,狐假虎威罢了。”包打听如是说。
玉流没有说话,她并不认同包打听的看法。一人剿杀皇亲国戚,送尸挑衅皇家威严,这可不是狐假虎威这么简单。这贼首,有勇,还有谋。
只是,他这么做,要什么?
玉流握紧双手,周身压低了气息。
青山骤然安静,鸟兽虫被钳制了咽喉,没能发出丁点声音。包打听感觉到了窒息的滋味,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突然,玉流笑了,笑得真心实意,笑得风姿绰绰:“你说得是。辛苦钱,拿去罢。”
包打听身子一松,也顾不得自己方才差一点就死了。胳膊一揽,生怕玉流反悔:“那什么,玉姑娘下次来,我给你打折。”
“打折?那你的确得打折,留个条子吧。”
“啊?”包打听只是客气客气,江湖谁人不知玉流如今的官职,金子算什么,成堆的金子才算什么!
“怎么,当着我的面出尔反尔?”
“不敢,不敢,”包打听拿出小包袱,抿了一口留着干墨的笔尖,飞快地写了字据。他递过去,没忍住问了一嘴,“玉姑娘,你真的要去崇州啊,那可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吗!”
玉流觉得包打听在说蠢话。
崇州地界大殷只设了一个虚职,但崇州依然是大殷的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是不是江湖人杀的安德明,陛下都不会容忍。
她自江湖来,现为朝廷犬,她逃不掉。未到崇州,各方眼线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候她,她也逃不掉。
“我既谋上,必入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