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是在一个阴天离开京城的。
天地灰朦,城郊寂静,几片沙砾被路过的风吹起,颇有暴雨来临前的预兆。
城外那人,一身白衣,玉冠束发,没有包袱,只有一人一马一柄剑。
诸几近日公事繁忙,换章囚来送她了。
章囚只比玉流大了十岁,却比诸几还要有兄长风范。
高挺俊逸的青年眉目紧锁,玉流这身男装,有她入京时惑乱城内闺阁少女的影子了。不过在外查案,的确男装更为合适。
此时玉流还等着他,章囚张开嘴,出门前千言万语的腹稿,临别时只磨出个“万事小心”。
当年陛下为显朝廷仁慈,也是为了与江湖和谐,允诺朝廷势力不干涉崇州之事,于是陛下的亲卫军外侯官不曾进入崇州,就连在崇州设立的全大殷独一位的太守也是选了个崇州出身,与皇家毫无干系的探花郎。换言之,陛下在大殷这片土地上布下的滔天棋盘唯独缺了崇州这一罫。
他听说这太守收到临州的外侯官传信,言陛下已派人前来,便什么都没准备,连案发地附近都未曾去过。这糊弄都不糊弄的做派着实是让人大开眼界。
所以玉流此去,章囚有些担心。
“虽然算不上回家,勉强也能算上回乡,江湖人做事我有数,还是讲点情面的,囚哥,放宽心。”
玉流觉得她囚哥也是多思,不如像诸哥学学,昨夜送了一堆的兵器供她挑选。她琢磨着,挑了一把铜匕首绑在手腕上。侯官当久了,用刑杀人什么的,还是用这种小的称手。
“阿玉,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鄞州案你处理得不错,陛下自是看重你,但这一案非比寻常,你一定得做好,不管是崇州还是京城,江湖还是朝廷。”
章家自祖辈起便是大殷忠臣,到了章囚这一辈,人丁虽凋零了些,但章囚也不负章家家训,担任侯官重职。有祖辈的荫蔽在,章囚不比玉流和诸几之流,官场走得顺利,也更谨慎。
玉流听懂了他的意思,微微点头,翻身上马:“囚哥,风厚露重,回吧。”
“驾——”
京城郊外的黄沙飞扬,一人一马远去,黑豆的影子终是消失在了官道尽头。
崇州地处大殷腹地,离京城千万里。玉流奉命稽查国舅之死不是秘密,大殷早就传遍了,沿路州县的低等外侯官不约而同地在驿站替她备了所需的干粮,望换得这位玉大人的青眼。
玉流一视同仁,各个驿站都停下了。马儿去补口草料,她顺了个馕饼,留了枚金瓜子,拍着这群小侯官的肩膀:“走了。”
玉流慢赶紧赶,越近崇州越熟悉,走得越顺遂,几乎赶了三天三夜便已抵达。
抵达崇州边境时天色黄昏。
入崇有两条道,一条官道,走的崇州正城门。绝大多数入崇的官商民都会走这条,稳当。
还是另一条是山道,也就是安德明死的地方。像是吃饱了撑着的纨绔子弟,或者是不怕死的江湖侠客,还有些赶时间的商旅会选这条道。这条道险,但近。
大抵是临州的外侯官没来得及告知玉流的行踪,不知道玉流会选哪条,亦或是偷懒故意的,崇州太守并未派人守在山道附近等她。
无人正好。玉流离京前去看了安德明的伤口,如今需要亲自去山道看看,安德明究竟是怎么死的。
安德明说到底是个尊贵的纨绔,出门不可能不带护卫。她记得安思贤说她弟弟身边有个剑客,虽然比不上玉流的天下第一,但也能在剑榜上排上名号。
那就是进前十了。不过也没什么用,除了前五,后面都是半斤八两,于她而言,皆为废物。但对于一般的江湖势力和世俗常人而言足够了。这也是安德明敢在崇州附近的山道晃荡的原因。
不过他既然榜上有名,那就是前十的剑客被个无名小贼斩断了筋脉,此生都不能执剑。
玉流心道,小贼有几分真本事,兴许真能称得上贼首之名。
不远处山脉叠嶂,山道如练,将山一分为二。山道上,山巅云雾缭绕;山道下,山涧河流湍急。白鹭掠影,山猿攀吼,引得马儿鼻息急促,玉流勒紧了缰绳。
一年不见,这地方还是这么渗人。
玉流嗤之以鼻,下马,将马儿栓在山道入口。她一人去探即可。
安思贤约见玉流的那日,有三件事。
其一,告知她安家早就知晓此事。
当时安德明被掳失踪,唯一活下来的剑客则提着一口气寻到了附近州县的安家人脉,被先送到了京城,碍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是在崇州那处,安家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禀报陛下。
其二,给了她一张绘有安德明出事地的图纸。
这图纸是由那位剑客口述再由画师画下的,算是对安家留着他一条残命的谢礼。
不过在玉流看来,剑客不能执剑,和死了没分别。这位剑客还能磕头叩谢安家仁慈,说明他真的很低级,不配剑客之名。
玉流只看了一眼,便用内力将图纸摧碎,她记得住,把柄留不得。
这其三,玉流轻嗤,不说也罢。
她才不理会死了儿子的安国公跪在陛下跟前说了什么,死了弟弟的皇贵妃美人落泪,枕边风又吹了什么。
皇亲国戚被剑杀被剥衣被黥面还被送到了皇城根下,损的可不止安家的脸面,不然,就凭安思贤,怎么能见得了她。
想让她给死人脸上添妆,还想同她谈旧情?
玉流最不在乎的,就是情了。
走了百步,玉流停下,眼前的路与景已同图纸所描绘的几乎完全吻合。
是这儿了。
玉流扶起路边垂落的半枯断枝,细细得摸过截面的痕迹。一路往上,是树干留下的剑气残影。
残影有两道,一道看着深,其实不到半个指甲盖。用她师父的话来说,就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不用猜,这是那位残废的。
玉流哼声,这剑榜是越发掺水了,什么水货都能进来,她十岁都能比这厉害。逍遥阁若是不想干就别排榜单,免得说出去影响她的名声。
另一道,看着很浅,实则极深。玉流拨开死去的树皮,一层,一层,又一层,越拨心越惊。
竟然有半寸深。
玉流强按下眼里的欣赏,推开心里的狐疑,取而代之的更多为警惕。
这剑杀,她都未必能及。
这无涯贼首,竟然真是高手。
玉流心道不妙,照剑客告知安家的说法,算着日子,离安德明出事已有半月,崇州来往的江湖人不计其数,她能发现的事情,其他人也能,尤其是逍遥阁。
他们这群江湖人,慕强,尊强,敬强。这些痕迹是被刻意留存下来的。章囚觉得崇州太守尸位素餐,其实他是真活进了崇州,他知此理,故而无需派人看守案发地。
玉流明白,她这天下第一,遇到对手了。
至于剑榜为何未更新,应当是她这一年远在京城,不曾用剑,逍遥阁尚不清楚她和贼首的实力孰高孰低,但如今她来了,应当很快就会知晓。
看来她真是京城太久了,侯官当久了,脑子越发混沌了。没想到包打听最后那句话竟然还有这层意思。不过就是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一年前离崇时,玉流与这群江湖人闹得并不愉快。明面上江湖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暗地里江湖看不起朝廷,朝廷也看不上江湖。她这江湖出身,又得了天下第一剑的榜首竟然要去朝廷为皇家当走狗,没有哪个江湖人会乐意。
如今江湖出了个不输于玉流的剑客,有的是人等着看她好戏。
可恨。玉流狠狠锤上树干,无端的怒意震下一树的落叶。
可幸。玉流那已如残灯将熄的好斗之心又噗噗地炸起了油花。好久了,自师父退隐,师兄身死,她好久没有遇上一个能打的人了。
死寂的瞳仁迸发出异样的神采,无涯贼首,她一定会杀了他。
玉流深吸一口气,抚平恨幸交织的心绪,继续查探下一处。
突然间——
汹涌的剑意杀来,玉流扬眸,旋即侧身,噌——发尾被削断几缕,落在风中。
锃亮的剑刃照出玉流深黑的双眸,她被激得胸口火热,弯腰躲过又一杀招,拔剑,应敌。
来人一身黑衣,兜帽,着半脸面具。
玉流弹了弹她的剑,听见清丽的剑鸣,冷声道:“无涯贼首?”
他轻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抬手便是剑来。
一招连一招,一招拆一招。剑音如琴弦绷,叮——
一黑一白的人影于山道起舞,枝叶纷飞,好似绿雪。
玉流杀得冲昏了头,黑眸如琉璃淬火,久不饮血的配剑更是剑鸣凄厉,似有不见血不罢休之势。
那好,她要用他的血养她的剑。
又一招落,小贼被无情之剑气劈开了兜帽。
果然是男子,可依旧看不到脸。
玉流没有失望,剑客,需耐心。她不变,对手就会变。
是了,小贼被这一变化打乱了脚步,玉流抓住这个破绽,又一剑!
可惜了,小贼跑得倒是熟练。
玉流提剑跟上,黑白人影于树间穿梭。
京城屋舍布局繁冗,巷道复杂,玉流当侯官的这一年里,为了抓人走了不少屋檐,轻功大大精进,这点山道更是不在话下。
逮到你了。
玉流几乎与小贼同一身位,喜色自嘴角而出,然而——
“不好。”
小贼补上了她戛然而止的笑意。
玉流并不熟悉这山道走势,等察觉前方已至山崖后退已避不及。
然剑不停。
剑锋划过胸口的护甲,堪堪刺入胳膊。若不是玉流抽出袖中藏匿的匕首反手一掷,她确信他的剑会刺入她的心口。
来人踢开地上的铜匕首,仰天长笑,挽个剑花将沾血的剑刃置于唇边一吻。
这是这二人最近的姿态,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如黑檀浓烈,玉流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不会料到这场比试的结局是以她落败而告终,也不会料到是她的血来养对方的剑。
未几,恍惚变成了暴怒。
借着山林与风云的掩护,小贼留下一句话便消失在猎猎的树海中。
玉流没有追,她捂住流血的伤口,此刻眸子似有星火燃烧。
什么叫“姑娘你还担得起这天下第一吗”,混账东西,她担不起,难道你这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小贼就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