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还从未在这个时辰入过皇宫。
需人仰望的屋檐重重复重重,朱墙琉瓦落着森森冷光,裹着庄严肃穆的宫殿犹如张开巨口的深渊。殿檐悬挂的宫灯并非指路,而是在引诱天下诸如她的飞虫蝼蚁前来飞身扑火,印证自己的不自量力。
她从来都清楚,这才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炼狱。
“……章大人请留步,玉大人,玉大人?”陛下身边最得宠的胡公公提着灯笼点着脚尖走来,尖细的嗓子将玉流从神游中拉回来,“玉大人,这边请。”
章囚已经停下,拍拍玉流的肩膀:“去吧。”
玉流醒神,点头:“有劳公公了。”
胡公公笑:“玉大人客气。”
走上台阶,在玉流推门的前一刻,胡公公用寿竹做的灯杆压在她的手背,嘴未张,已有声。
“玉大人,陛下近来心神不安,咱家建议玉大人点到为止,”说完,便抬手为她推开门,毕恭毕敬道,“陛下,玉大人到了。”
斜靠在软塌上的中年男子支起眼,手中翻书的动作微停:“玉流来了啊,进来吧。”
……
天色渐明,宫殿之上如淬金光,照得人脑袋发晕。
即使早已身离宫墙,玉流还是三缄其口。章囚看了眼周围,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牵过马,低声问:“陛下问了你什么?”
玉流嘴微张,字句自唇舌流转,繁复的心绪不甚清明:“也就是……那桩案子。”
屈指可数的那几次进宫,她资历浅,地位低,只能排在奉天殿后遥遥听命,就算是接受嘉奖的那次,也是隔着珠帘。
玉流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陛下。
已是知天命的岁数,久居皇宫,身形却极为匀称,不比朝中那些三四十岁就大腹便便的官员。尤其是那张脸,皮肉紧实,俊朗儒雅,朝她看来时带着笑意,引出细密狭长的皱纹,可圆滑的轮廓里却是藏锋的眉眼。
既有皇家之人作为上位者的尊贵,又有为民者的亲和。
她很难说清这位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夜未眠,面有倦怠,平平无奇的眼神随意落下,随之而来的是身居高位的掌权者不怒自威的压迫。
多数时候,玉流对他只有一个印象:这就是当年凭一己之力平定亲弟谋反,又将百万叛党焚杀于禁山的二皇子赵徥,一个曾沾了万人血,背过天下骂的人。
极少数的时候,也会想起安思贤未进宫前同她说的话,说陛下私下里,其实只是个好相处的长辈。
这个好相处,应该分人。
玉流双膝跪,叩首行礼:“陛下。”
“不必多礼,你刚回来,朕本该让你休整的。后来想了想还是让你先来一趟,后面好好休息更好。”
“多谢陛下体恤。”伴君如伴虎,这种话听听就好了,玉流接下来说的每一句都得慎之又慎。
赵徥察觉到了这位年轻侯官的谨慎,放下手里的书,缓声道:“不必紧张,章囚送你过来的吧。”
玉流记着章囚的话,能少说就少说:“是。”
“和他有聊过吗?”
“臣……臣急着进宫,就问了几句近况,章大人看起来,有些劳累。”
玉流初入朝堂,还不擅揣度君上心意,但也能感觉到陛下这些拉家常的话,听着像是小小的水坑,踩多了,自己迟早掉进深坑里。
赵徥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听过太多的话,只需说个一字半句就能看出真假。
玉流说的是真话。
那很好,他扬手:“诸几不在京城,章囚这几日的确有些劳累,你回来正好,他也能少些操劳。也不必跪着了,胡平,赐座。”
“是。”
贴门揣手站着的胡公公踩着小碎步为她搬来一张软凳:“玉大人,请坐。”
玉流站起来,谢过,坐下。兜兜绕绕一大回,仍是一头雾水,唯一得知的消息居然是诸几不在京城。
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赵徥不由她多想:“说起来,国舅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玉流思量着,挑了个折中的回:“不太好。”
“哦?”似乎是没有想到玉流回如此答,他觉得扫兴,又拿起了那本书,“查到哪里了?”
玉流眼神不错,看见了书的封页,居然是慕容鸠写的话本。慕容鸠你也是好起来了,书的受众都上至这个层级了。
玉流收回眼:“臣杀了一个无涯贼首。”
闻言,赵徥眼角的余光掠向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之意:“一个?杀了?”
玉流:“是,他自称是无涯贼首。”
察言观色是基本,语调里的些许波动都能代表主人的情绪变化,更别说玉流一个剑客,更是敏锐。
她不用抬头便品出了陛下的不悦。
空阔的寝殿内此刻却像是逼仄万分的牢笼。
她,说错了什么吗?
玉流不解,同低头的胡公公交错过眼神。刹那间,入殿门前他的话涌入脑海。
她记得胡公公在侍奉陛下之前,好像是内侯官来着。内侯官身处后宫,说话颇有讲究,每个字,都有用处。
比如说:点到为止——是案子吗?
那她该如何说,玉流避无可避地想起了糊弄学大家柳吾善写的那些废话……
章囚好奇:“柳吾善写了什么?”
玉流无言,拿出藏在袖中的那卷薄纸给他。
——此人自称无涯贼首,江湖人,姓甚名谁不详,生年不详,卒于成武十八年。据本官调查与审讯,其已承认无涯贼首为虚名。三月以来油菜花颇闹,江湖人心不定,安国舅运气不佳,误撞上江湖人作恶,因此丢了性命。
章囚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他是真佩服柳吾善,怪不得诸几后来和他说玉流过去得小心吃亏,这位柳大人啊,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真是无人能敌。
“故事从头讲到尾,重点是一句都没有。”
“都是废话,我没全按他的来。”
玉流到底有自己的脑子,换了换说法,特别是在无涯贼首的身份上,她没说死,只说死的那位的确有嫌疑。反正死无对证。
更重要的一点,玉流道:“陛下没说什么。”
“那是因为陛下不想再追究了,”章囚动手帮她毁了这份证据,轻叹,“再查下去,打的只有皇家的脸。”
“什么意思,你到底瞒了我什么?”玉流想不明白,千里迢迢送来的一纸书信说不清楚也情有可原,怎么她回来了还是如此。提前告知她去见陛下又能如何,她又不会转头就跑。
玉流沾染了些许薄怒:“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你这么费劲心思地迂回行事?”
两人已经走到侯官署,自己的地盘章囚也不再隐瞒了:“前几日外侯官接到举报,平安巷有人诱骗妇女逼良为娼。我派人去查了,妇女一个没见着,倒在巷子深处抓出来一窝男妓。有人为了自保,送给我一个秘密。”
章囚顿了顿:“安德明曾是他们的常客。”
“啊,”玉流演不出惊讶,在章囚面前卖弄这些也无意义,“所以呢?”
“你怎么——”章囚看着她如此镇定,吸了口气,心下了然,轻轻摇头道,“阿玉,你果然已经查到这点了。”
“安德明是断袖吗?是,我已经查到了,这大概就是他跑去崇州的原因之一。那儿有座男青楼,他进去了,但这又如何,大殷明面上闭口不谈断袖磨镜,私下并未禁止,只要不舞到官府面前,我们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人之常情,爱找谁找谁,免得祸害其他人。”
章囚抬手,安抚玉流:“若只是这点,我犯不着瞒着你。”
“那是为什么?”
“你的身份不允许。”
章囚想找个好听点的说法,思来想去,发觉完全没有,扶着额头道:“安德明的死几乎可以算得上替天行道。江湖人替朝廷行道义。”
“什么?”
玉流的回音回荡在无人的侯官署。白日的光没有驱散她从宫中带出的冷,反而让她觉得自己从不知何时起,掉进了另一个深坑中。
玉流重复:“什么叫,替天行道?”
章囚面色沉沉:“那个自保的男妓给我带了一个人来,是安德明屋里的人,他反水了,供了一堆的安家秘辛出来。我找了几个人,在安德明的院子里挖出来一堆白骨。仵作验过了,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男子,死于窒息。”
他比了下脖颈,接着道:“他们是谁你应该能猜出来,为什么会死也不必我多说。那么多的尸骨,还只是目前已知的。你完全可以想象安德明这些年在京城,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不知杀了多少人,挖出来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彰显侯官无用。而去查案的你,是江湖人出身。我倒是不担心你,只是陛下不会这么想。我急召你回来,就是怕你追查太深,一旦公告天下,世人将并非因果的两件事一串,后果不堪设想。”
玉流愣住了。不是因为安家内发生的事,而是因为时机之巧。她才想让章囚找人查安家,结果就有人自己送上来了。虽然殊途同归,但怎么,她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呢。
“怎么会这样,”她问,“举报的人可靠吗?”
“查过了,可怜人罢了,算是安家的报应,”章囚在官场呆久了,对这种事看得很开,“目前此事全权由我负责,没有其余侯官涉入,知晓的也只有陛下,我和胡公公。不和你说是因为旁人皆知你我交好,你又同安思贤……咳,陛下总有顾虑的。”
玉流:“那你现在告诉我,没关系吗?”
“没关系,你就把这当作一个考验。陛下要的是你的态度,而不是真相,”章囚欣慰,“万幸,你没说错话。”
玉流歪头,有点尴尬:“也不能这么说。”
章囚以为她还在怪他:“不告诉你是我不对。”
“不至于,我知道囚哥你有自己的考量,问题是,”玉流颇感头疼,“我要欠人情了。”
“柳吾善?”
“不是,”柳吾善还好说,老萝卜精人不错的,另一个就不知道了。玉流最烦和内侯官打交道,烦闷地按着眉心,“我欠胡平一个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