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沉默,心中思虑幽深,不敢轻易作答。
“无妨,”不鸣老神在在,“玉大人无需紧张,传闻之所以为传闻,就是因其不可查证。”
被一双慈悲双眼注视,玉流皱起眉心:“您可知我前几日恰好听说过类似的言论。”
不鸣早有准备:“老衲同章大人颇为相熟。”
玉流耸动眉峰:“所以住持告知我此事,是打算给我指路吗?”
“恰恰相反,老衲不想玉大人深查下去。”
不鸣脸上的笑早已不见,老和尚肃重道:“玉大人,陈年旧事已有定论,后来者如读经,不求甚解,浅尝辄止,亦无不可。若是不肯收手,此去或是无法回头。”
“无法回头?”玉流冷哼,“我说……您还知道些什么?”
眼前人的眼眸骤然晦暗,像是被人掐着的嗓子传出不甚清晰的声音,以一方入侵的压迫之势卷沙而来。
不鸣未动,即便呼吸在瞬间变得艰难,他勉力压过不适,摇头道:“小和尚是当年的侥幸得益者,不可,不能……更不敢。”
在三十多岁成为住持的那一刻,这身薄薄的袈裟就已经压弯了他的脊背。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而他,苟且不鸣。
不鸣灼灼观她,似是规劝:“玉大人身边,不也已有佳人相候?”
家人,他的确算是家人。
玉流不禁嗤笑,弯腰重拾礼数:“不鸣住持久居佛门不问世事,消息有够灵通的。可那又怎么样呢,您有所不知,家人就是用来抛弃的,甚至不用去恨。”
玉流轻声道:“漠视即可。”
不鸣:“玉大人听起来颇有经验。”
她当然有经验。
那场春梦之后,她几乎将自己烧干,在满是裂痕的红岩土中,生生剥离出情思。
此后,她近乎一夜之间长大,除了日夜不改的练剑磨剑比剑,其余的时时刻刻,同宋繁声之间,几乎不再多谈。
是她动了春心,而春心之后,她清楚地知道,会被毁掉的只有她。
她不甘,更不愿。
于是她慌不择路,选了最蒙昧无知的法子,她将那颗心丢进瓷窑中,心火烈烈,制成易碎又坚硬的红瓷。
于宋繁声,他在山里的时间不多,彼时她深信不疑,只要装得巧妙一些,便不会让他生疑。
于她自己,怀着红至发黑的瓷器,恶念如怨鬼加身,相似出身的两个人,却是云泥的极端。相处越久,她就越想将他拽入苍山白雪下的幽幽泥潭。
得不到,想毁掉。
她深知自己并非正人君子,学不来风清月明的做派。于是乎筹谋数月,想出能过眼的残局,还没等布下,他竟然将性命拱手相送。
而她念着那点轻如柳絮的情分,选错了路。
她当时,真该补了那一剑。
当然,现在也不迟。
所以师兄啊,你到底在算些什么。
要问吗,不知道。
是真是假,每一个答案都会要她的命。
玉流如身陷囹圄,进退不得。
此心此情,甚是荒谬,三年之后,她竟然还在为一个死人心焦。
她不想如此,满不在乎道:“若无法回头,便无法回头。”
反正她早已无路回头。
闻言,不鸣沧桑的脸上露出些许惊异。
“我先回去了,住持不必相送。”阴阳面再要紧,都紧不过她的家事。
“哈哈哈哈哈哈……”不鸣兀自在她身后大笑,干涩的笑声似乎要将自己撕裂。
几声大笑之后,不鸣拭去释然的老泪,叫住她:“玉大人不去问佛了吗?”
“不了。”问佛不如问人。
不鸣挽留:“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不拜佛,看一看也行。”
“住持还有要说的,”玉流品出不鸣反复无常的相邀里那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深意。她停下来,回头道,“说实话,我认识的长辈里,您是头一位这么能讲的。”
不鸣笑笑:“就当是老人家熬不过孤苦的岁数。”
他说得轻巧,心中隐隐的不安却让玉流不想再继续应付:“老和尚,不要和我打哑谜。”
“是不是哑谜,玉大人一听便知。”
玉流静默半晌,审视他:“住持是在求我吗?”
“是,老衲在求玉大人。”
“呵,”玉流轻笑,“难得住持求人,行,我听。”
“那就等等老衲吧。”
不鸣这一次走在了玉流身侧,老和尚眉眼半垂,声音不高不低,紧绕二人。
“三年前的七夕佳节不是个好天气,京城日夜不分,雷雨交加,狂风呼号,寺中不少百年古木被拦腰斩断,老衲不得已闭门,然而却有人冒着暴雨叩响寺门,一位江湖游侠打扮的年轻人说想来敬国寺求一份吉兆。”
“在老衲看来并不信神佛之言的年轻人不顾无法脱离的霜雨,低声祈求能允其入寺求。老衲动了恻隐之心,让他进寺后才知所求为何。”
“他为那般凶险之事走过大殷百余古寺,求得最好的签文,是为小凶。这样听来,佛祖已有结果,多求无益,但他不愿,同老衲打了一个赌。”
“敬国寺不是地方州的小寺,从不缺香火,因此,他将赌注定为一颗真心,若他能在佛祖面前求得上上签,真心悉数归还。老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江湖人,一张慧绝的脸,做这样不高明的事,有意思得很。”
玉流掩去最初的心乱,脸色岿然不动,就当是在听话本,学着听客淡淡接茬:“真心最不值钱。”
不鸣笑:“老衲也是这般说的,所以,他给我一粒十八面白玉骰子。一粒玉骰子,玲珑十八窍,也如一颗真心……”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至宝殿,不鸣跨过门槛,站在佛祖身前,低眉躬身行礼的刹那,似乎看见了当年。
在孤瘦烛火撑起一轮明日的宝殿之中,满身湿雨的青年竭尽所有诚意,跪在地上叩拜三个响头:“我愿用一颗真心,成全她,此后常如意。”
玉流的心沉入海底,顺着他微闪的目光望向佛祖:“然后呢?”
“他赌输了,或许,佛祖也不要他的真心,更不要他的骰子,”不鸣亦觉其可悲,“虽然输了,他却很高兴,如天真的孩童一般,他告诉老衲这是他多年来求得的第一枚吉签。”
“可凡事想得太多,未必如愿,小吉而已,宿命如此。”
不鸣的言语中温情如昙花一现,转头就要把玉流拖下水:“玉大人也同老衲来赌一把,如何?”
不鸣笑着看她,循循善诱:“那枚玉骰子,老衲觉得同玉大人很是相配。”
“不过,”老和尚笑眯眯道,“真心就不必了。”
直觉告诉玉流再被不鸣牵着鼻子走,后果不堪设想:“不。”
“不试试吗,玉大人又不一定会输,还是说,玉大人不信自己的运气?”
“我的运气向来很好。”
不鸣拿起签筒,拂去薄灰:“请。”
玉流抿起唇,看着不可窥心的不鸣,思来想去,还是缓缓伸出了手:“我有一块玉,若我未能抽出上上签,那块玉归您。”
玉流双手握着签筒,筒内只有看不见凶吉的竹签。她盯了半晌,扬着手开始摇晃。她的运气她自己说了算,签文算个狗屁。
一道竹签飞出。
玉流放下签筒,捡起掉在地上的那道签文,斑驳淡墨的竹片上,赫然写着上上签。
“我赢了。”她道。
不鸣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老衲愿赌服输。”
玉流拦下他:“您先不必急着给骰子。”
不鸣盯着那块递过来的黄玉,不解道:“玉大人赢了,为何还要将玉给老衲?”
“我在显摆,”玉流啧了声,“开个玩笑。这是一个孩子的东西,我暂时不想还给他,又不想日日带在身上,想请住持代为保管。”
不鸣接过黄玉,将玉放在光下,清透的黄玉隐隐现出空心的轮廓,他了然,小心地收起,而后道:“半刻钟前,老衲在殿中打坐静心,仰头时恰见钟楼上有飞鸟而过。玉大人离寺之后,不妨去别处看看。”
玉流不禁抬眸:“够神啊,到底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算不算得出而已,大人可以把其当作巧合,或者,就是冥冥中的自有天意。”佛赐机缘,无论爱恨,天命已至。
“我说住持,你的佛祖知晓自己的弟子这么泄露天意的吗?”
不鸣含笑:“大人不是已有所觉了吗,老衲不过想助大人走好下一步。”
玉流噤声,须臾后,大方道:“住持不亏是佛门大家,一望便知。”
心如青瓷,疑如窑火,当瓷出现了一丝裂缝,便会串起所有的裂纹。她是已有所觉,不知该如何破解。
“老衲想给大人一个选择而已,有人以心种花,有人山中养月,明知不可,偏要强求,不如顺水推舟,且看舟渡何方。”
“这些……就当是一个该死的老和尚在多年后的真心吧,不值钱是不值钱,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二十年后,他在今日,招认自己的罪过,同死去的小和尚言和。
“是吗,小和尚已经是住持了,所以,最好不要骗我。”
“玉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不鸣从莲花座台中,取出那粒骰子交予她。
玉流将玉骰子握于掌心,大不敬地发问:“天意天意,那……如果佛骗我呢?”
“大人既然能这么问,就说明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不鸣若有所思,“老衲虽远离红尘,却也听过‘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玉流握紧掌心,蓄力的瞬间,骰子轻颤,她只要再添上一分的力气,骰子便会稀碎。
骰子摇摇欲坠,她在捏碎的边缘,收紧了力道:“我不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