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不碎,吾不死。”
玉流喃喃,捏着一粒玉骰子,捧着一颗哀哀不肯死的心,走下大雄宝殿的一百零八级台阶。
她走出寺门,空散的双眼漫看。身后厚重的红木缓缓合拢,她不必回头,金顶佛光普照,眼前的诸景那般孤零寂寞,一眼的不经意,似乎同万丈峰万年不变的山路相连。
一年中渐渐熟悉的道路,终究不敌那座孤峰。
无数个只有风月影的日夜里,她曾时常怀念那个不会归来的人。
如今看来,万分可笑。
人非人,鬼非鬼,恨不恨,爱不爱。
玉流晃荡着走到自己的宅邸前,无灯无人,繁竹掩孤门。
她说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这个时辰,正午都不到,哪里来的灯?扯开满头的愁绪,抛到一边,她去推门。
门没能完全推开,像是里头有什么堵上了。
她从半开的门缝探头,看见了挡门的石头。玉流轻咦:“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敏郎正靠着门打瞌睡,身后的门板突然翘起,他不察,挨了一记扫堂腿,人直直向前扑倒,好在用胳膊撑了一下,才不至于脸着地。
敏郎垂着眼,吸着气揉着磕到的手肘,哀怨地扭过头来:“太过分了,大人。”
玉流不紧不慢地将玉骰子塞进腰带中,懒散看去,这一幕,实在是蠢得可笑。
装模作样又傻模傻样。
“你自己摔的还赖我了?”她问。
“大人应该先喊一声,”他嘟囔了一嘴,朝她看来,试探自己的小心思,“大人不该拉我起来吗?”
未至耳中,已有另一道声音合奏——“师兄不该拉我起来吗?”
玉流怔了一瞬,倏忽笑了。原来她当年在师兄眼中就是这样的一副傻样么?
赖皮坐在地上的小郎君伸手不停摇着,他在无声催她。
小郎君,你可真是学得千层厚的脸皮。
她在笑话他,心却静下来。
若是往日,她同他从非旗鼓相当,今朝,情逢对手,且能一试。
“好。”玉流伸手,嘴角倾出一抹很浅淡的笑意,双眸却是盈盈。
眼如心门,无从察觉的某时某刻,她并不知晓自己的心意,却又无法遮掩自己的心意。
玉流将人拉起,两人站在门檐后,门外斜斜长生的翠竹遮住了一半的光影,素净琉瓦下,浮光掠影中,千头万绪里,当年梦醒时分,抿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而如今……
师兄,可别让我失望。
玉流掀起眼皮,没错过他得逞的笑意,正想说些什么,不远的长廊中,一道女声悠扬调侃。
“哎呀,玉大人可算回来了,真是让我好等,让这位秀色可餐的小郎君好等呐。也就是我了解你,不然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就要说你放着屋里佳人不要,跑到外头逍遥快活去了。”
“啊,我、我忘了说了,”敏郎慌慌张张,“那位叫什么什么郡主,非要进来等着。”
玉流往廊下看去。廊中清凉,日头不晒,还要护卫打着竹伞。玉流抽着嘴角,搭上敏郎的肩头:“我知道她是谁,你先进屋。”
敏郎瞪圆了眼睛:“哎?”
“进去进去,”玉流不由分说将他往屋里推,一边推一边无声喊,“赵颐,出去。”
赵颐伸出耳朵,配合又欠揍:“啊,你说什么,听、不、见。”
三来三回,一个装哑巴,一个装聋子,玉流恼了。本来就心气不顺,回来还要与这个活宝周旋,一时怒从心起:“赵颐,你他娘的脑子有病?”
马上就要被关进屋里的敏郎扣住门框:“大人,能不能,不要说粗口。”
“不能,你给我乖乖在里头呆着,还有你们两个,别以为躲在窗户后我就看不见,把窗户给我关上!”
玉流叫停两个死孩子的偷听偷看,转头来找赵颐:“至于你,跟我出来,别当听不见,快点,要逼我动手吗?”
“来了来了,真是有够心急的,”赵颐也知不能再摆谱子了,扶着腰从躺椅上站起来,接过护卫递来青绸竹伞,“你也别根杆子似的杵这儿了,去东厨,拿出你的好手艺给我的玉大人烧顿好饭。”
从不把自己当客人,风流多情数年的大殷郡主脚踩莲花步,款款跟上玉流,走至门后,手腕一弯,绸伞倾斜,堪堪挡在两人身侧。
赵颐伸着一双莹白着胭脂的素手,就要勾起玉流的下巴,但被无情拍掉。
“嘶,那么用力做什么,不知道我身娇体弱吗!”
“呵,你爹没教过你规矩?说话就站直了,别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干嘛呀,摸摸都不行了?我这是关心你,你看你,瘦得连胸都要没了,”赵颐哼唧了一会儿,“我来瞧瞧我的玉大人,这次几日不见,怎么就清瘦成这样了,不是我说,你太瘦了不好看。”
玉流无奈:“郡主殿下,我才病好。”
赵颐凑过来,急急道:“所以我来看你了呀,你真该好好养养了,我这次来给你带了好几箱人参啊,鹿茸啊,牛鞭啊……”
“等等,”玉流眼皮跳了好几下,“这是我该吃的吗?”
“让你的小郎君吃呗,你和他不是一道的吗,怎么不算呢?嘿,你这什么表情。”
“你说我什么表情,”玉流懒得同她讲,“你来看我不如去看安思贤。”
“看她做什么,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特地跑去宫里吹阴风啊,”赵颐扬起伞面,为玉流遮住根本不存在的烈阳,“我可是和你站在同一边的。”
玉流盯着她故作真诚的脸,不过片刻就笑出声来:“你若是要找我做事,应该去侯官署等着,顺便能气一气囚哥。现在你跑到我家来,会让我觉得你所求之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哈哈。”执伞人抽下伞杆,竹伞架几乎就要挨到乘伞人的头顶。
赵颐贴身靠近,女纨绔的脸上露出几点真心实意:“那不然呢,难道我来第二次是要等着三顾茅庐?你是聪明人,我就直说了,玉流,我哥太蠢了,算给我个人情,你杀了算了。”
“你脑子被驴踢了,负负得正了?”
“骂我呢,玉流你干嘛这么恶毒。”
“废话,年前赵廉做出那样的错事,王爷王妃都放弃了,唯有你,在陛下面前跪了半天,只为留他一命。”
赵颐捂着耳朵:“别说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玉流正眼看她:“几个月过去就懂事了?”
“我也不想啊,安家‘珠玉’在前,难道要我傻兮兮地步安思贤的后尘?我可不愿意。我想过了,赵廉半个脑子都是低头盯裤头,所以才会被范有恩轻而易举地骗去做那样的事,这样的一个傻子,活久了迟早会害死我的,我死不如他死,还能让我承个女王爷的名头爽一爽。”
玉流踹开她的闲话,挑出重点:“你也知道了?”
“这个也用得很巧妙诶,太好了,说我家的就行了,”赵颐继续,“自安德明出事,赵廉就疯了,没日没夜地闹,死活要逃,我安置在他隔壁院子里的小公子根本睡不着,你是不知道,他们睡不着精气神就不好,这么一来我更睡不好,所以我找章囚要了个好东西,没用多久他就软了,什么都抖了出来。”
赵颐呸了声:“没什么其他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物一个。”
“那简单,你自己下毒弄残了不就行了。”玉流不想蹚这趟浑水。
“你以为我不想吗,问题是人呢!”
“赵廉不是被软禁在家吗?”
赵颐不禁疑惑,舔了舔唇:“你,还不知道?”
玉流:“我该知道什么?”
“赵廉逃了。”
“什么?”
赵颐:“诸几不在京城就是抓他去了。”
玉流默了默:“府中那么多人看着,都能被他逃出来?”
“说不清楚,章囚怀疑有人接应,或许是当初范有恩的手下没有抓干净。”
“不可能,我经手的案子,绝不可能会有差池。”玉流在心里补充,国舅案之前的案子。
“那我就不知道了,无所谓,不重要,你知道我是这么一个意思就行。现在,有更重要的,”赵颐凑来,勾手让玉流低下头,话锋瞬间就转了,“唉,你别说,你的那位小郎君可真是长了一张初春含情的桃花脸,真是我见犹怜。”
玉流突然很想把人赶走。她就知道赵颐会这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赵颐自顾自:“真纯呐,一点都不禁逗,我前几日来,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忘不了,那时候强迫他梳妆,趁乱摸了一把。”
赵颐吸哈喇子:“你的眼光够绝,怪不得看不上章囚,章囚跟小郎君比起来,简直不堪入目。”
玉流自己都没发觉,眼神已经冷下:“你摸了?”
“对啊对啊,”赵颐一无所知,还给她演示了一番,“就这样,唰地一下,脸就摸到了,就是胆子好小,摸一下就吓到了,今日见到我,直接躲到门口去了。”
“哎,是不是你太凶了,玉流啊,这么可人的小郎君,你可不要暴殄天物哦。说真的,我们认识时间不长,胜在认识,你有没有什么门路,再给我介绍一个,不求十分像,五六分就够了。”
祸水!
玉流磨着虎牙,她迟早把他那张脸撕了!
心里恨得要死,脸上还算镇静:“怎么,你看上他了?”
“我说是的话,”赵颐问,“你能给吗?”
玉流:“你还真敢认啊。”
“这有什么不敢的,你也知道的,有容乃大,心怀天下,我这个郡主没什么别的,就是见不得漂亮的小公子流落在外受苦。”
“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赵颐甩起伞杆,抵在锁骨处,朝里头轻声呼唤,“来来来,那位躲在里头偷听的小郎君,你家大人把你唔——”
赵颐扒开她:“玉流你干嘛!”
“我没答应。”
“怎么,不舍得?”
“不是,你是郡主,而他只是一个乡下孤儿,不懂皇家的那些繁琐规矩,他进不了你的郡主府。”
“哟,你什么时候说话也这么拐弯抹角了,真是看不见自己的脸就能说瞎话,瞧这眼睛,这嘴巴,酸得都要扭曲了。玉流啊,你什么时候吃醋还要裹一层面粉装白净了?”
“胡说,我没有,”玉流矢口否认,而后扭过脸,又说了一次,“我……没有!假的,是假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没有,我就开个玩笑,别当真嘛,你的东西,你的,你的,我懂,”赵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边说边眨眼,“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来请教,我懂。”
“滚。”
“真凶啊,小心以后把人吓跑了。”
玉流忍着不把她直打飞的冲动,再次重申:“赵颐,滚。”
“滚滚滚,我滚还不行吗,我护卫借你用半天啊,家厨当好了记得放他回来。”赵颐说完,又往里头探了探。偷偷打开的一道缝隙里,似乎能从衣角中窥出主人的身姿。
赵颐的恶趣涌上来,猥琐地招手:“小郎君,如果在玉大人这里呆不下去,可以来郡主府找我呦,我有花名,也有花心,我会为你花心思的,不像玉流这根木头,一点经验都没有哎呦我去——”
“啪”的一声,玉流毫不犹豫地进门关门,再朝着门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