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红阳高悬。
赵颐的护卫厨子有点手艺,奈何她作为食客不怎么给面子。当然,这种不知好歹不能被辛苦吃了一两个时辰油烟的厨子看出来。
嗓子依旧不太舒服,玉流清清喉咙,客气地请他离府:“替我向郡主传达一句谢意,顺便告诉她,那件事我会考虑的。”
玉流转身回来,敏郎慌忙摆正身子,安静地低头吃饭,只是眼尾的余光一下一下,尽数落在玉流的脸上,根本无心吃饭。
玉流就当作看不出,满桌的珍馐中,无视鹿茸牛鞭炮制的佳肴,舀了勺清淡的白汤,胃里有东西了就回屋了。
她席地而坐,对着半开小窗,闭着眼仰面。白天光淡云影穿过细小的绒毛,敷在这一层薄薄的脸皮之上。
热光吻过面庞,血依旧是冷的。
极短的静思仍不足以解她心惑。
本该稳住的心绪因赵颐的到来而乱作一团。
心如一池春水摇,他又坐得那样近,吃一口就要看她一眼,让她完全不能像过去那样沉稳安定,以至于在某个瞬间,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如同两人的性情,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玉流睁开眼,苦笑之后,半是崩溃地捂住了脸。这日子……真他娘的操蛋!
“不要站在门口,”玉流听见门外的动静,颇感疲累,“要进来就进来,我没睡。”
“那、那我进来了。”
屋里的人芙蓉脸无情眼,冷峭峻丽之余溢流肃杀之意。他的心陡然不安起来。
只是转眼,令他魂牵梦萦的人笑了起来,透着几分真心,招手让他过去:“来干嘛?”
敏郎靠着床边坐下,思量着审慎开口:“大人……在生气。”
“我生气?我生什么气?”
“没有吗,真的没有吗?”
他太敏锐了,眸光滚烫,让玉流有些无措。嘴里的话绕过舌尖,她选择将难题丢给始作俑者:“算有,赵颐说她摸了你?”
“啊?”
“啊什么,你就说有没有。”
敏郎近在眼前的眼睛上下轻颤,压根没想到她会为这件事发难:“她应、应该不是故意的。”
“哈,”玉流冷笑,“你的意思是我在无理取闹?”
这走向让敏郎措手不及:“啊?”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解释,“是我,我没留意,是我的错。”
“所以你现在是在为她说话吗?”
短暂的不解后,刹那的灵光福至心灵,他的暗喜都快藏不住了:“大人,嗯,是在吃错吗?”
“吃你个头,”玉流今日听不得醋这个字,磨着牙道,“你都听到了吧。”
“我该听见什么?”
又来了,又装这么无辜单纯。
“别给我演戏,赵颐嗓门那么大,我知道你听见了。刚才吃饭的时候看来看去,这时候又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好吧,大人……”他支支吾吾,心底的委屈登时浮上来,“真的是要把我,嗯,送出去吗?”
玉流没有半分犹豫:“我在考虑。”
“什、什么!”这是该从她口里说出的话吗!
玉流撑着脸,道:“她看上你了。”
敏郎嘟哝:“那又怎样。”
玉流睨了他一眼:“她是郡主,金枝玉叶,无上尊容,平时住的是大宅邸,出门坐的是好轿子,穿衣梳洗,一日三餐,都有仆人伺候,跟着她能享福,跟我一起,只能沦落过这样的苦日子。”
“就是你的兄弟会多一些。”玉流说着,没忍住笑了声来。
“可、可是大人前几天才说过喜欢我!”
“我醉了,”玉流眼皮都不带抖的,”我忘了。”
“我没忘!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敏郎急得说得飞快。
玉流挑眉:“怎么,你想我记得那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大人还记得吗?”
“不好说,累一会儿醉一会儿的,我记不清了。”
“所以,嗯,大人是因为、因为上次我做得不好吗?”
玉流一时没反应过来:“上次,你做了什么?”
敏郎的眼眶红了,小珍珠就要掉下来,可怜呜咽:“病、病前的那一晚。”
一些零散的记忆涌上来,玉流的脸霎时难看起来。
“你还敢提这件事?”
“真的就因为这个吗?”
怎么可能,真的要命……她要怎么和自己说,她对他的师兄求欢被拒。
玉流的默然在他眼中变成了默认:“那我们现在,要不要补回去,毕竟心意相通了呢。”
小郎君如玉的脸上显露羞涩,羞涩中又带着点不怀好意,甚至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期待。
“敏郎,这是白天。”玉流指着外头明晃晃的太阳。
”天黑就行了吗?”
“你在说什么呢?”
敏郎突然起身,扯出烟雀灰的褥单,四角铺开,兜住鼓鼓的风。他松开手,薄薄的一层如黑灰云雾,慢慢降下来。
在她的惊讶中,娇羞的新娘子掀起盖头,扭捏地挨过来:“这样,就是天黑了。”
一阵的难言后,玉流问:“你这是在心急吗?”
“是。”他倾身压来,咫尺间呼吸都是紧贴的,如交尾的细长白蛇无声地缠绵,冷血的兽用落着莹莹冷光的蛇身蒸腾那点微末热意。
逼仄的黑夜中,狭窄的空间里,他的压迫极强,玉流有些燥:“你……”
他又仰起那张不谙世事的脸:“我……什么?”
能有什么,自然是你想撕开我的伪装吗?
心渐渐揪紧。
那怎么行呢?我都还没撕开你的假面具。
双双沉默相望,玉流在一霎的恍惚间,似乎理解了他当初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地归来。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能以寻常的相处之道走下去的关系。
她原以为只有她有病,如今看来,他也一样。
褥单中的呼吸起起伏伏,犹如狂风中的丘陵山谷,暴雨晴天,瞬息更改。玉流抓住了褥单的一角,揉成一团。
既已黑夜,死鬼成活人,活人也该当一次死鬼了。
玉流侧身,矮他一个头的大人强硬地扯下小郎君的领子。
唇贴上唇,她说:“张嘴。”
怎么还是有点淡淡的苦味,算了,不管了。
气息渐渐稀薄,泄愤一般的啃咬,尖牙毫不犹豫地咬下唇上的一点皮肉,而后舔着,轻轻安抚。
锈色在两人口中蔓延,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放在他的心口:“我想确认。”
玉流难得清醒的主动,让他一阵的晕乎:“确认什么?”
“确认……”你还活着吗?
玉流笑笑:“没什么。”
在几乎没有空隙的两道身躯间,手就这样往上游走,她抚上了他的脸,就在他以为她要继续往上的时候,玉流一个转弯,移向了耳后。
“大人,”他拦下她作乱的手,“不要乱摸。”
玉流盯着自己的被抓住的手,不赞成:“小郎君,不摸怎么做?”
他的脸因为她直白的话语瞬间升红。
玉流却离开了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小郎君,你有没有想过,会被我杀死?”
指尖微动,敏郎的脸躲在黑暗中,须臾的沉寂后,他才接话:“大人,为什么要这么问。”
玉流的声音如同光影一般明明灭灭:“不知道,想到了就这么问了。”
他低下脸,不知看向了何处:“想过的。”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会恨我吗?”
“如果大人要杀我,我愿意去死的。”
——如果师妹要杀我,我愿意去死的。
咔嚓,心瓷裂开一片小小的口子,蛛丝般的裂缝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蔓延。
想不出的缘由,等不来的答案。佛骗我,心有不甘,情却相愿。
玉流扯掉这层薄薄的黑夜。
窥入的天光刺伤眼睛,趁他闭眼,玉流拿出玉骰子弹进花几的青瓷瓶中,抽下腰带绑住了他的双手,抬过头顶。
敏郎瞳孔震颤:“这、这、这——”
玉流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上,杀意与爱意如影子晦暗浮动。她依旧不会承认,闻君有两意,生或死,皆为一人。
敏郎试图厘清:“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杀你,不要多问,不然我把你的嘴巴也堵上,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向来不讲道理的,你乖一点,不要乱动。”
似乎是被她震慑,他真的不敢动了。
玉流从柜中拿出一条未用过的锦缎,珠绣的黑金,蒙上他的眼睛:“杀不杀,怎么杀,都由着我的心意来,你不准有意见,一点都不准有。”
彻底暗下的视野,他的心口猛地战栗:“……好。”
日光铺长的影子一高一矮终于相融……
玉流喘着气跪坐在他的腿上,很不舒服的姿势,她忍下了。
以后再清算,你,还有帮你的那群骗子。
她低着头,抬起他的下巴,她在今日也当了一次吃人骗人的恶狼。他依然无知无觉,而她的眉眼染上狠厉,眼眶却悄无声息地红了。
不知是不是汗的水珠滚落,落在黑锦缎上,水雾晕开的同时,他被掐住了咽喉,窒息席卷,弓起后腰,双瞳放大。
还是恨的
但也是爱的。
湿热的额头贴上他淡红的脸颊,水意朦胧盖住了幽黑的眼眸,如散沙的瞳仁,呼出一团灼热的气息。
她没能停留太久,直起腰身,放过了他的咽喉,也解开了束缚的腰带。
骤然放松的身躯,首要之事不是劫后余生的自喜。他急促地呼着气,抓瞎一般摸到她的手,十指与之紧扣,心才有了落地的实感。
热汗流下,眼睫汗涔涔地打湿黑锦,模模糊糊的眼前,锦缎湿了一层,眼眸溺水,唇上也沾了一层的珠光,晶莹剔透。
玉流用还属于自己的左手捻着那点水花,扣进他被咬破的唇上:“血是苦的,这个呢?我让你激浊扬清,你清到哪里去了?”
敏郎无力地指责:“……过分。”
玉流从不以为耻:“我就是这样的过分。”
敏郎喉头滚动,生涩道:“这样,很好玩吗?”
玉流敛眉:“很好玩,怎么会不好玩呢。”
她往后坐了坐,呼吸放缓,高高在上的人低下头颅,靠上他的胸膛。再一次听见熟悉的心跳,跨过万山千水,寻得阴阳再遇。
也曾想当作是神仙的恩赐,此刻听来,更像是恶鬼的怜悯,怜悯我一个不死的人,再去祸害活着的人。
耳中旋绕着胸腔里的那颗心,一滴泪顺着嘴角滑落,玉流笑着,吻上他的心口,无声继续:“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