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浴室的门响动了,又经过了几声啪嗒声,韩存涯走到客厅拍开了灯,“怎么不走?”
蒋祈沾被灯光闪到了,皱了眉闭了眼,过了一会儿才睁开。
“不想走。”蒋祈沾的声音哑得可怕。
听着他的声音,韩存涯转身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坐在他身旁一臂的位置。
韩存涯从来就不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就想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留下?”韩存涯把水放到他面前,后靠向沙发帮。
“是怕我累死在浴室?那你就不怕我药效突然发作,把你给咬了?”韩存涯的唇一张一合,似是轻笑了一下。
“都不怕。”
“那你怎么不走?”低哑的声音传入蒋祈沾的耳朵。
“我不走,你让我留下。”蒋祈沾似是下了决心,没有人能撼动他。
“好吧。”韩存涯再次妥协,站起身来抖了抖裤腿。
家里的暖气烘得厉害,韩存涯只穿了条单的黑裤,上身潦草地穿了个衬衫。刚洗完澡,他的肤色显得冷白透亮。他转身走去开灯,灯亮的一瞬间,就像他的神明现世。
蒋祈沾紧盯着那道背影。
那道背影与救他于坍塌废墟中的人是如此一致。
蒋祈沾的高中组织过一次游学,他们几个班去了较远的蜀城研学。当时高中与本地的大学联动,搞了这么一个活动。和高中老师搭班的,就是大学里的学生。这次活动又苦又累,得顾着自己学校的形象,还得照顾一帮小崽子,确实没有几个人愿意干。
可是身为学生会主席的学生,当然得领起这个头,于是义不容辞的报了名。
蜀城山美水美,历史文化厚重悠久,确实是个不错的研学目的地。
大巴开了一天一夜,才把学生们领到书城,到了安排好的酒店,外面的天已经变了脸色,乌云集聚,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前两天看的预报,这几天应该都是晴天的,怎么突然变天了?”带队的女老师安排完学生,站在酒店门口,抬眼看向天空,对旁边站着的一个小伙子说。
她不太敢看那个小伙子,一是因为小伙子长的很帅,二是因为他看起来很冷,即使他貌似时时刻刻都在微笑。
在女老师看来,一八零的个子,三七的比例,浓密的头发,干净的脸庞,没有一处是不完美的。
“天气无常,也许明天就好了,别太担心。”小伙子纹丝不动,手插着兜,懒散地回复女老师。
听着他的声音,女老师的耳朵有点酥痒,不太好意思道:“哦,好,那小涯你也赶快上去休息吧,明天还得带班呢。”
韩存涯先把老师送上了楼,又去前台要了碘伏和棉签。
他记得在来的路上,停到了一个服务站,去便利店买薄荷糖的时候,见到有一个穿着他们校服的同学,猛地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那个同学没有声张,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像没事人一样走回了大巴。
他掂着东西上楼,感觉到了轻微的晃动,但他没多想,以为自己是在路途上累着了,头有些晕,就接着往同学的房间走去。
他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看到那同学裤脚挽到膝盖上头,狰狞的伤疤裸露在空气中。
同学很疑惑的看着韩存涯,又低头看到了他手上掂着的东西。
韩存涯还没来得及说话,晃动来的更加猛烈。
在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地震之后,已经有建筑物的碎屑掉落下来。韩存涯冲到卫生间,用水打湿两人的衣服捂住了口鼻。
他拉着同学就跑向逃生通道,只下了一层,下面的路已经被巨石挡住。
摇晃感不断持续,警报声鸣彻长空。
他们前方的路被堵住,大石块不断落下,随之而来的是弥漫的烟尘。大量的尘埃被震下来,漂浮在空中,迷住了两人的双眼。原本说说笑笑,几秒间的路途在此刻变得步履维艰。
韩存涯一只手捂着口鼻,困难地眯紧双眼,睫毛因此不停地颤动,一只手引着同学跑向一个看起来坚实的角落。
石块坍塌的声音笼罩着,几乎要盖过刺耳的警报。韩存涯紧紧的将同学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顶住建筑物的遗体。
韩存涯甚至连同学的面都没有看清楚。
这时候在说任何话对方也不会听见。
有血从头上的滴下来,同学轻微转头看了一眼,大量的鲜红从他身上这个巨人的背上涌出,在这样灰蒙蒙世界扎眼至极。
同学几乎要哭出来:“老师……”
“别说话,等人来救。”老师的声音颤抖,但带着笑意。
不知护了这男孩多久,韩存涯昏了过去。
许是太疼了,韩存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转念一想,可以去见妈妈了,竟然有点兴奋。
再一睁眼,他面对着医院白花花的天花板,晃得他头晕。
身旁坐的是一位护工,想也不用想,是他爸给他找的。见他醒了,护工忙跑过去找护士,护士过来也只是简单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他背上有几道狭长的口子,腰椎被砸断。
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月,韩存涯才被允许回家休养。
在这期间,他问过许多人,那个他保护的男孩如何了?没人告诉他答案,说他是从地震灾区那边转院过来的。
自此,这件事再没有后续。
盯着他的背影久了,蒋祈沾的眼眶已经泛红。
“西红柿鸡蛋面,吃吗?”韩存涯扭过头看了看蒋祈沾。蒋祈沾没有说话,用那略红的眼睛凝视韩存涯,过了一会他轻声叫了一句:“老师。”
韩存涯愣住了,这语气和声音都格外熟悉。在漫长的煎熬之中,这一声老师是他听到的唯一一句话。
“如果你当时没来,我还能在这跟你说话吗?”蒋祈沾的情绪有了起伏,喘气粗了些。
“我在不在你都不会有事。”韩存涯用坚定的语气和一个爽朗的微笑回应了他,“吃面吗?”
蒋祈沾不语。
“我在你床边坐了一整天,我太害怕了……”他的声音越发颤抖,到最后几乎无法正常发音。
“放心吧,豆芽菜的生命力很顽强的。”韩存涯嘴上说着放心吧,身体确诚实地转过身去,“要抱抱吗?”
“嗯。”
蒋祈沾站起来,迈开了第一步,接近着第二步第三步,一步比一步扎实,一步比一步迅速,直接扑到了韩存涯身上。当他真得拥住了韩存涯,那股温热和有力的心跳真真切切地告诉了他,他的神明存在着,一直都在,而此时此刻就在他的身旁。
韩存涯顺着蒋祈沾的背,怀里的人轻微地抽泣,把脸埋在了他的颈窝。
那一瞬间,他问了许多次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正如那一次没有答案的地震,在两颗心脏最近的时候,有了着落。
都平安着就好。
韩存涯过于相信自己的厨艺,执意问蒋祈沾吃不吃西红柿鸡蛋面,但蒋祈沾死都不愿意撒手。拥抱的位置从厨房门框移到了沙发上,到底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以怎样奇怪的姿势在沙发上抱着,但就此僵持了二十来分钟。
从小声呜咽到不断的哭泣,继而变为费劲的抽泣,蒋祈沾哭了这么长时间,但始终没让韩存涯看见正脸。
“又把你衣服弄湿了……”蒋祈沾的脸依旧埋在他的颈窝,小猫似的呜呜叫着。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韩存涯能感觉到肩上的潮湿,但没有分太多的注意力过去,依旧用手轻抚着他的背,“你怎么这么瘦呢?”声音温柔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的手可以明显的触碰到蒋祈沾背上突起的肩胛骨,随着故意一涨一落。
听完这句话,蒋祈沾缓缓地松开了紧箍着他的腰的双手,后退盘腿坐在沙发上,瞪着通红的眼睛望着韩存涯:“没有,我就是吃不胖……”
“吃不胖也不能不吃啊?”说要韩存涯才觉得这句话的逻辑有点奇怪,但也没太多在意。他往下探了身子,抬手戳了戳蒋祈沾通红的鼻尖,“还是那个问题,吃西红柿鸡蛋面吗?”
“嗯。”蒋祈沾的鼻音很重。
韩存涯起身回卧室,换了身衣服,扔了条毯子过来,丢下一句别着凉,转身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蒋祈沾把毯子拉到卧蚕下头,在被子和刘海间留下了一双微肿的眼睛,看着韩存涯。
哭过的眼睛难受得发涩。即使蒋祈沾一点也不想让韩存涯从自己的里消失,但不多时,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厨房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吵不闹,像一首安眠曲,像一个家中应该有的响动,令人安心。夜风拨动阳台上的花草,摇头摆尾,好不静谧。它们像是在为夜静默,又像是在享受着安宁的狂欢。那样晓亮的残月悬挂,竟也不感到一丝悲凉与哀伤。如往常的每个循环的开头一样,轻轻地等待着下一个圆满的日子。
做两碗面还是很快的。韩存涯把面端上来,转头弯腰看向睡着的蒋祈沾,他靠在沙发背上,脑袋歪在一旁,缩成了胎里婴儿的模样。
韩存涯回房间拿了件外套,把蒋祈沾叫醒:“吃饭了。”
蒋祈沾的睫毛轻微晃动,睁开眼先瞄了一下,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哼出了一个一百八十个弯的“嗯……”
韩存涯没迁就他,手动给蒋祈沾套上衣服,说道:“先吃饭,吃完饭再睡。”
那人不情不愿地接受着他的摆布,但时不时还配合着动弹一下。
面的香味牵引着饥饿的人,总是在诱导着起来饱餐。
韩存涯让蒋祈沾洗了个澡,去自己的房间睡觉,自己就在客厅凑合了。